“对,不能收。”荀彧明白,这时候任何人的馈赠无论好意歹意都不能接受,“你去吧,没事别来打搅我。”
荀恽却没有走,满脸愁苦凝思半晌,还是忍不住道:“父亲如此闭门拖延,何日才算尽头?”
荀彧倚到一块假山石上,两眼茫然道:“能拖一天是一天,能拖一时是一时。明日之事焉能料想?”
荀恽又沉默了,但有些话他不能不说,心里斗争良久,最后一撩衣襟跪倒在父亲面前:“孩儿有话要说。”
知子莫若父,荀彧早意识到儿子想说什么,忙一把拉住:“你给我起来!”
“孩儿不起来!”
“你不起来就是不孝!”荀彧受到的打击够多了,他再不想听他把心里话说出来。
荀恽脸上已满是泪痕,死死跪在地上,抱着父亲大腿就不起来:“父亲!听孩儿一言吧。孩儿不单是为您,也是为我荀氏一族考虑,您就听孩儿一言吧……”
荀彧毕竟扯不动这大小伙子,三拽两拽纹丝不动,气哼哼跺脚道:“那你就说吧!说啊!”
荀恽擦擦眼泪,哽咽道:“父亲,世道已经这样了,您不甘心又有何用?今曹氏干政积弊已深,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您又何必这般自苦?”
“你不懂,你完全不懂。”荀彧不住摇头,“效忠天子道义所在,何言自苦?”
“道义乃尽力而为之事,并非无谓牺牲。”
“你说什么?”荀彧瞠目结舌,像注视陌生人一样看着儿子。
荀恽浑然不觉,兀自道:“凡事只可尽人事,而不能知天命。今汉室权柄已失、仕宦进阶已易,天命尚且如此,刘姓天下何可复兴?父亲不以自身为念,也需为我荀氏族人和颍川诸君着想啊!”
荀彧只觉脑中轰隆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倒塌了。眼前跪的是他的儿子,可想法却与自己格格不入——难道忠于天子不应该吗?难道维护道义有错吗?当初董卓入京之际,多少大臣明里暗里维护皇权,不惜以性命为代价。可是经过这二十多年的战乱,这世道真是变了,变得屈从权势,变得泯灭良心,变得如此现实。沉默之后便是恼怒,荀彧竟觉得自己的儿子如此势利丑恶,他教养子侄从不以棍棒,今天却扬起手来,要狠狠扇荀恽一记耳光!
“父亲息怒……”次子荀俣、三子荀诜以膝代步爬到他面前——原来三人早商量好了,大哥出来劝,他俩就在假山后面偷听;见兄长要挨打,赶紧也跪
了出来。
看着三个叩头啼哭的儿子,荀彧颤颤巍巍把手缩了回去。打他们又有何用?世风日下孰能奈何?他们都是在没有皇权的时代长大的,何来对汉室社稷的感情?似长子荀恽,不但与曹植是总角之友,还是曹家的女婿,日后无疑也会是朝廷新贵,叫他对抗曹操可能吗?荀氏家族早已与曹氏水乳交融密不可分,难道自己不知不觉间缔造了这一切,还要亲手把这关系打碎吗?满门的身家性命、仕宦前途……何止是自己满门?似钟繇、辛毗那些交往密切的同乡,乃至整个颍川士人集团的前途和命运都掌握在他手里。即便自己不愿,难道还要拉别人一起倒霉吗?虽说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但现今这个世道,何为美何为恶,早已模糊得看不清界限了!
顷刻间,荀彧感到自己如此孤独,仿佛世上已没人能与自己推心置腹,他踩着棉花一般进了自己的书房。荀恽、荀俣、荀诜兀自跪着不敢起来,眼巴巴望着父亲紧闭的房门,既焦急又悲凉——老爷子就这副犟脾气,平日和蔼可亲,但一沾君臣大义,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就这样跪了好久,忽听房门一响,荀彧走了出来——但见他头戴冠冕,身披朝服,手持笏板,腰挂革囊,一副上朝的打扮。
“父亲……”
“备车,我要入宫。”
荀恽眼睛一亮:“您要批准诏书?”
“不。”荀彧摇了摇头。
“您还要与董昭力争?”
“不。”荀彧又摇了摇头——他要做什么,其实自己都不清楚。抗拒曹操他没有那么大的决心,而顺应曹操又太违心了。他已找不到方向和归宿,只想再看看皇宫,看看天子,看看他十七年来兢兢业业处置朝政的地方。
从他的府邸到皇宫不过短短两条街,荀彧故意嘱咐车夫走慢些,他慵懒地倚在扶手上,浏览着许都的街巷——十七年前这里不过是小县城,他与曹操殚精竭虑筹钱筹粮,把它建造为大汉都城,虽不敢比昔日的洛阳、长安,但每一砖每一瓦都浸透了自己的心血。可如今已有了邺城,这里的一切都将被舍弃吗……荀彧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的景致,似乎想把一草一木都印入脑子里。他早已预感到,自己可能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行至宫门荀彧下车,穿仪门过复道,宫中的侍从黄门看到他无不惊讶,即便那些差事在身的人都不禁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向他施礼。荀彧一概不理,手握笏板低头想着心事,或许是习惯使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尚书台。阁内静悄悄的,荀彧不在的这段日子,台阁几乎已瘫痪了。尚书左仆射荣郃是年高老臣,眼瞅着荀彧不来,他又岂能出来蹚浑水,干脆也告病了;尚书右仆射卫臻年少德薄,又出自曹营,更要避嫌。于是只剩尚书右丞潘勖为首的一干令史,群龙无首不知所措,渐渐无人问津门可罗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