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连心啊!刘协又气又恨无可奈何,死死掐着曹节的肩膀。曹节一样无奈,但除了更紧地抱着这个与自己一样苦命的男人,又能如何呢?
回师邺城
建安十九年十一月皇后伏寿被废,幽禁冷宫数日后被秘密处死,所生二皇子也被鸩杀。皇后兄弟宗族自不其侯伏隆以下全部以谋反罪论处,死者百余人,皇后之母刘盈乃汉顺帝之女、安阳长公主,虽侥幸保全性命,却被迫迁徙涿郡在监视下苦度余生。素以经学传家与世无争的东州望族“伏不斗”竟落个灭门的下场,怎不叫人唏嘘?当然了,这一切都在曹操撤军过程中发生,皆出自天子“自己主张”,与他丝毫扯不上干系。
曹操撤军途中又得到天子诏书,宣布他可以选拔旄(áo)头、魏宫可以设置钟虡(ju)。这两样都是天子专有的配饰,至此曹操在仪仗方面已与天子相差无多。十二月,大军终于抵达延津,只要渡过黄河就踏上魏国的土地了。
第三次南征从出发到归来总共四个多月,刚到长江边,连敌人的面还未见着就匆匆收兵,不但空劳一场,还白白浪费许多辎重军粮,重臣荀攸又崩于营中,曹魏开国的第一仗不败而败。加之此番出征,文武群臣乃至三军士卒皆有异议,校事赵达等又执法苛刻,因而曹操颁下教令:
夫刑,百姓之命也,军中典狱者或非其人,而任以三军死生之事,吾甚惧之。其选明达法理者,使持典刑。
当即宣布在幕府设立理曹掾,从今以后军法惩罪归理曹掾管辖,校事不得干预。三军将士早恨透了赵达、卢洪那两个奸诈小人,无不欢呼雀跃大呼万岁,曹操也算挽回了点儿面子。
大军备下船只,还未渡河就见北岸旌旗招展——原来曹植闻父亲归来,派官员前来迎接。太仆王修、少府王朗、侍中和洽带队,率领郎中、议郎、虎贲百余名前来接驾;幕府方面也来了长史陈矫、西曹掾徐奕、门下督陈琳等人。时值严冬,黄河结了一层薄冰,魏郡太守赵俨召集百姓破冰纤船,帮士兵搬运军辎。曹操颇觉欣慰,领曹丕、曹彰、曹真、曹休等率先渡河与群臣相见。
“恭迎魏公得胜回朝……”大家齐声道贺,其实谁都明白这场仗怎么回事,嘴上还得这么说。
曹操不禁苦笑——出师时还以为天下将定,哪知刘备非但未死还得了蜀地,成败之事实未可测,看来真不该拒绝纳谏、一意孤行啊!想至此未免有些羞赧,对群臣多加抚慰。
西曹掾徐奕奏道:“主公发下求贤令,各地推荐的才德之士都已到了,今日也同来迎候主公,可否先见见?”
“甚好。”开国立恩自要招贤纳士,何况现在又得知敌国未灭,曹操更不敢怠慢,当即请诸人近前——有崔琰推举的钜鹿文士杨训、安平文士李覃、南阳之士张固、已故太医令缪斐之子缪袭、新郑士人东里衮、开封儒士郑称等三十余人。曹操向天下求贤不止一次,每次至少也百余人应辟;可曹魏建国伊始,应辟之人却不增反减,这可不是好征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曹操晋位开国又受封九锡,已是僭越之举,何况皇后一族血染屠刀,天下贤士愤者愤、惧者惧,这个节骨眼上有几人肯来捧场?虽这么想却不便说,都挂着一副笑脸。
曹操何尝不知?早拿定主意,要将这帮人全部予以重用,燕昭王为求贤不吝千金买骨,只要厚待这帮人,何愁天下岩穴之士不眼热?他摆足了折节下士的架势,与众人一一相见叙谈;众人见魏公竟如此器重,无不感恩戴德。曹丕远远望见司马懿站在和洽身后,满腹机谋欲与他说,苦于耳目众多不便过去述说,只好默默盘算。
突然间,曹操把目光锁定在人群后排一个布衣之士身上——此人瘦小枯干,一张瓜条脸,三绺焦黄胡须,满脸皱纹,水蛇腰大罗锅,其实才四十出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六七十呢,比曹操都显老。他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衫,这衣服不知穿多少年,衣襟下摆都起毛了,袖子上还有块补丁。即便不拘衣着,见当朝丞相、封国之主岂能这般寒酸?
曹操不但不恼,反而甚喜:“哎呀!这不是吉先生吗?”
吉茂,字叔畅,冯翊池阳人,莫看此人寒酸得紧,却是响当当的人物。郭氏、田氏、吉氏皆冯翊大族,吉茂曾家财豪富,他族兄吉本是两朝老臣,今在许都担任太医令;吉茂日子却越过越穷。只因他有收集图书的癖好,为此广求天下书籍简册,什么天文地理、经史子集、文韬武略,乃至谶纬、医卜、历书统统来者不拒,结果偌大一份家产都叫他换了竹片。他倒不挑吃、不挑穿,只是坐吃山空家里房子越来越小,最后书都堆满了卧房,窗户都堵死了,为此妻子天天指着鼻子数落他。
“惭愧惭愧。”吉茂见到曹操很是羞赧——当初曹操征关中时曾与他相见,甚有起用之意,吉茂再三推辞不肯为官,如今却厚着脸皮主动上门了。
徐奕怕他面子过不去,忙打圆场:“吉先生此来可与当初不同,当年不过是经籍之士,如今却是孝廉。”
“这就对了。”曹操笑道,“看来张既不但通晓治戎之策,也慧眼识人,似吉先生这样的高士,不举他为孝廉还举谁?关中战乱二十余年,民生尚且难保,何况书籍简册?若非吉先生这等爱书成癖之人,只怕有更多典籍毁于战火。理乱之功造福一时,治国之功造福一代,文教之功造福千古,这是莫大的功劳!”
“不错,不错……”众人不禁点头。
吉茂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为保护书籍吃多少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能得世人这评价,也算无怨无悔了,索性把心里话向曹操挑明:“在下不敢欺瞒丞相,我读书成癖不愿为官,但蜗居已久无可生计,求亲告友终非长久之计,实是想求份俸禄养家糊口。即便不为自己,也为那满堂的书籍啊!
”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揪心:哪有这么直白的?若都似你这样,魏国朝廷岂不成了混饭的地方?名气大的多数不肯出山,好不容易来一个还为糊口,魏公岂能痛快?
哪知曹操仰天大笑:“这有何难?天下之大财货充盈,难道就养不了一个为国贮书之人?先生既然张口,孤就当馈赠。但无功不受禄,传扬出去对先生名誉也有损。我看这样吧,我表奏您回乡当个县令,您拿六百石的官俸守家在田,既当了官,又没离开您那些书,两全其美,您看如何?”
“这、这……”吉茂不知说什么好。
“不必推辞。”曹操不让他为难,“回头我嘱咐张既,叫他选几个精明的功曹皂隶派到你县,先生实在拨冗不开,就叫他们代为理事,出了乱子我问他们的罪。您若愿意办事就到大堂坐坐,不愿意就拍屁股回家歇着,他们还敢拦您?”
吉茂再不满足也说不过去了:“多谢明公。”
曹操也满意,其实重吉茂之名远胜其才,这样的人想尽办法也要让他挂个官职,好向天下人展示自己多受名士爱戴。客套两句又见数人,不过拱手寒暄,直到徐奕介绍:“这位乃弘农董遇董季直,在朝任黄门侍郎,受丞相之命调职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