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仆役领命方去,又一个跑了进来:“御史大夫郗公到。”话音未落,郗虑颤颤巍巍走了进来。
曹丕大为惊诧——这位郑玄高足、经学名士,似乎两年间老了十岁,须发皆已斑白,拐杖也拄上了,吞肩缩背步履蹒跚,总跟抬不起头来一样。
“令君,给您贺喜。”
荀彧一见此人又恨又怜,恨的是他上书弹劾害死孔融满门,怜的是他为曹操所迫,顶着个御史大夫的空衔,除了背黑锅,什么实权都没有。毕竟名义上是天下第二大官,面子上总得过得去,荀彧离位,率子侄一齐还礼:“郗公客套了,快请入席。”
郗虑左顾右盼,堂上众臣各说各的,无一人与他打招呼,连正眼看他的都少,无奈叹息道:“家中俗务繁忙,就不叨扰了,望令君见谅。”说罢拱拱手,畏畏缩缩去了,下台阶时还险些滑个跟斗。荀彧并未挽留,只是不住摇头。
“郗鸿豫为何此等模样?”曹丕不解。
陈群耳语道:“自从害死孔融就这样了,战战兢兢魂不守舍,满朝文武又不待见他……唉!鸿儒高徒满腹经纶,当年何等畅快的人啊!”
曹丕暗暗忖度:这里与邺城天壤之别,父亲在邺城一呼百诺,所有掾属官吏都恨不得踩着别人脑袋往前凑;可许都百官却一直以荀彧为翘楚,满口君臣之义,还做着父亲还政天子,献帝独断乾纲的大梦。如此泾渭分明,父亲还能容忍多久……
他还在思忖间,忽觉喧闹的喜堂霎时间安静了,所有人都目不转睛注视着外面——董昭到了。曹丕这才想起,董昭本是同自己一起来的,却半天没露面,干什么去了?
董昭恭恭敬敬迈着四方步,目不斜视上堂,屈身作揖:“下官给令君道喜。”
荀彧绕过桌案伸手相搀:“公仁不必多礼……”
这两个人太多恩怨——董昭提议恢复九州之制,荀彧极力反对;董昭主张废除刘姓宗国,荀彧一再干预;董昭为曹操谋划罢黜三公、晋位丞相,荀彧抗争无效。荀彧并非一人,他代表着许都旧臣,代表着诸多颍川士人,董昭竟单枪匹马向他们发起挑战。可问题在于董昭身后站的是曹操,这还不够吗?
在场众人多视董昭为异类,都以怨愤的目光注视这个不速之客,喜堂上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陈群见风头不对,连忙打圆场:“董大人,请坐。”
董昭倒沉得住气,淡淡道:“我奉丞相之命前来,还有事面见天子,不便久留。就让在下敬令君一盏吧。”
“好。”荀彧招呼儿子捧两盏酒,二人接过轻轻一碰各自干了,举空盏相对。
“一滴不漏,令君好酒量。”
“公仁也不差嘛。”
“下官还要面圣,就此别过。”
“多多珍重……”
董昭作了个罗圈揖,缓缓而去。堂上之人兀自发愣,依旧默然无语。陈群望着董昭的背影似有所悟,突然举起酒来低声道:“本官向公子贺喜!”
曹丕笑道:“我又不是新郎,大人贺我作甚?”
“如果我没猜错,公子马上就要交好运了。”
“哦?”
陈群自顾自把酒喝了,喃喃道:“这些年丞相派董昭来往许都,何尝有一次空手而归?目下诸公子皆已加冠成婚,我看董昭送亲贺喜是假,恐怕受丞相之命为公子们谋官爵才是真!”
曹丕半信半疑,诧异地望着陈群,思量他这话是否可信;陈群也默默注视着曹丕,估量这位公子究竟有多大价值。晦气之人走远了,喜宴又恢复了喧闹,大家推杯换盏,唯有他们这席默默无言各怀心事。如此四目相对良久,两人竟不约而同笑了。
陈群不失时机道:“公子仁孝聪慧,下官若能与您共事于朝堂,该是何等幸事。”
曹丕连忙应承:“过誉了,今后还请长文兄多多照应。”
陈群欣然点头——称呼变了,朝廷的“陈大人”今后就是曹丕的“长文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