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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7部_第十五章 步步惊心华容道(第5页)

李珰之闻听此言又是一阵颤抖:“在下只通汤药,此法甚慢,恐不能似师傅般针到病解。”顾虑是当然的,华佗那么大本事曹操还嫌慢,凭他的手段还不得死一百次?

曹操却宽宏道:“没关系,慢慢来,老夫不怪罪。”朱砂不足红土为贵,两大神医他都错过了,剩下这么个精通药理的李珰之,难道还不

知珍惜?

方说到这里,又见门帘一挑,楼圭满脸焦急走了进来——他受命运送王儁灵柩回汝南下葬,哪知走了几个月竟发生这么多变故。楼圭满腹不解,尤其听说许攸在军中落水溺毙,死得不明不白,同学之义岂能不问?正要找曹操计较清楚,却见他病怏怏歪在那里,满腹之言竟堵于喉间:“你怎么也病了?”

曹操低着眼没有看他:“老毛病,不碍的。”

楼圭见此情景不知如何开口,只道:“当年我与你,还有子文、子远相交甚厚。子文归葬之事我已办妥,子远又骤然弃世令人惊异,你可更要保重身体。”

曹操听楼圭道“子远又骤然弃世令人惊异”,心头不禁狂跳——他自然不必怕楼圭,但万事逃不过一个理字,杀许攸既是酒后冲动,也是积怒已久,这些话如何向楼圭明言?提到王儁,他更加不安,昔年曹操罢官在家,王儁前去探望劝他再次出仕,当时曾嘱托:“许子远贪而好利,楼子伯倔强耿介,若有一日触怒,还望你念在故旧之情多加容让。”事到临头怎么全忘了?又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王儁?

楼圭见他变颜变色又不敢看自己,心中的猜测已核实了八九分,长叹一声摇头而去。

曹操心中不宁更觉头上难受,忙端起剩下那半碗汤药,一股脑都灌下去——自己作的病自己受,吃苦头又能怨谁?忍着吧。

游说周瑜

求神求鬼终究于事无济,李珰之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曹冲还是夭亡了。几个月前曹操那可怖的幻想竟变成了现实,那具弱小无助的躯体似乎命中注定一般躺到了棺椁里,终年只有十三岁。

往者已矣,曹操还得强忍悲痛处理焦头烂额的战事,这场可恼的战争还未结束,周瑜、刘备的先锋部队已至江陵,与曹仁、曹洪展开厮杀;孙权大军依旧围困合肥;袁术旧部的大叛乱还在蔓延。曹操又调臧霸率青州部南下助战,任命夏侯渊为领军将军,代替自己率领还能勉强作战的士兵前往庐江平叛,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

赤壁之败丧师数万,尤其自荆州接收的军队几乎尽数失去,那些逃散未死的北方部众或至襄阳,或至当阳,或者直接逃到谯县,大都零零散散失去建制。要把这些残兵败将聚集起来,补给辎重重新编制还需一段时日,这必须耐心等待。

或许是命运故意捉弄,恰在此时,有一位曹操征辟多年想要一睹真容的老贤士来到他面前——河内张范。

张范,字公仪,出身公侯世家,其祖父张歆曾任司徒,其父张延也曾在先朝担任校尉,被宦官构陷而死。张范与父祖两代不同,年近古稀却从未当过官,以恬静乐道,乐善好施著称,尤其是他早年拒不肯与袁氏一族结亲,更令曹操高看一眼。曹操想召见张范已将近十年,却始终不能如愿。当初曹操收复河内,张范偏偏在扬州避难;平定河北时再次征辟,张范又在北上途中染病,停留在广陵,只好派其弟张承代替自己拜谒曹操。张范毕竟年事已高,养了一年多的病,好不容易要启程赶往许都,他家的子侄又被山贼擒获了,张范亲往贼穴,又是游说又是恳求,总算要回了子侄。原以为可以放心登程了,没想到途经扬州又赶上了叛乱,这次老人家毅然决定,冒着战乱之险直接来沛国见曹操。经过这么多挫折变故,两人终于见了面,这可真是乱世之中的一桩奇闻。

曹操当即拜张范为议郎、参丞相军事,不过对他而言,这场会面颇有些讽刺意味。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功成名就风风光光,以救世主的姿态傲然接见这位老先生,没想到张范会在他最狼狈、最悲惨的时候到来。身为当朝丞相本应关照这位乡野之士,没想到事情颠倒,反倒成了一位积古的老人特意跑来安慰一个失败者。

“传说唐尧之际洪水泛滥,全赖大禹治水解民倒悬,也因而奠定了夏氏基业。为规划地域考课田顷,大禹将天下之地按土壤之别划为九州……”张范斜靠在一张几案边,边说话边把玩着手中的拐杖。这位老人瘦骨嶙峋,穿着粗布的长衫,脸上皱纹堆垒,修长的银髯似雪一样洁白,讲起话来慢慢悠悠,颇似深邃的智者;在张范身边还侍立着一位三十多岁的文士,乃是名扬江淮的蒋幹蒋子翼,他是听说张范要去沛国,特意赶来陪同侍奉老人家的。

张范缓缓地讲,蒋幹洗耳恭听,曹操却耷拉眼皮有些心不在焉。他喘着粗气靠在几案的另一边,也在听张范说教,不过心里想得更多的还是战事,以及刚死去的儿子。不知何时起,他竟把这两件事连在了一起,仿佛是赤壁战败导致了曹冲的夭亡,他陷入了急切的报仇欲望中,久久不能自拔,而复发的头风病更使他日夜煎熬,精神恍惚。张范早就把这位落魄丞相的一举一动瞧得清清楚楚,却毫不在意继续往下说:“这九州之中以扬州最为贫瘠,卑湿水热土壤泥泞,所以被定为下下等。昔高祖与项羽争天下,垓下之战项羽落败,自称无颜见江东父老,自刎于江畔。固然是他弑杀义帝,子弟兵丧尽,有愧江东之民,还在于江东并无多大实力。古人言吴越争霸,阖闾、勾践何等英雄,其实也不过数千人马辗转为战,远不及中原霸主,最终不过一时之杰。想那楚国也算泱泱大国,春秋都城在郢,汉初都于下邳,吴国之都乃在广陵,皆处江北。直至淮南王刘安击南海国之时,渡过大江尚未遇敌,病死者过半,皆因贫瘠湿热山越纵横,至于百姓耕种锄刨更是所出无几。那时江东根本就没有一争天下的本钱,也从未听说有人曾于江上征战。”

曹操听到这里倏然抬起头来。他原本以为这位老先生谈什么玄而又玄的道理,可渐渐话归正题,论的是江东之事,才渐渐感到他的话可能与自己的失败息息相关。

张范见他换了一种眼神望着自己,欣然一笑,接着道:“到王莽篡国之时,中原动荡百姓多迁于江东,才广为辟田开荒。至孝景皇帝时,庐江太守王景修复芍陂,灌田万顷。孝顺皇帝时,会稽太守马臻始利镜湖,再辟良田九千余顷,从此由会稽郡地界中分出吴郡,江东之地才开始有些兴盛,细算起来这不过是近几十年间的事。”

曹操久久无法解开的心结恰恰在此:“诚如先生所言,我始终不明白,既然江东未为富庶强大,我发十万余大军临于江表,孙权小儿何敢抗拒不降?”

“老朽要告诉丞相的恰恰在此。”张范叹息一声,“我前些年南下避难也曾到过江东,亲眼目睹了孙氏之治。孙策虽以兵戎起家,然指掌江东之后折节下士,励精图治,迁江淮之人以充民户,夺山越之土以开耕稼。孙权继位以来更是效仿中原施行屯田,囤积仓廪以备征战。张昭、张纮之流,江东人望所在,高洁之士无不影从;程普、黄盖之辈,披肝沥胆忠诚无二;那周公瑾可堪文武双全人中之杰。雄睿之主居其上,忠勇之吏充其下,田亩日增资财日盛。今日江东早不是当年的荒蛮之地啦!”

若是先前有人说这种话,曹操必会将其痛斥一顿,可现在听来却只能接受了。他是低估了江东的势力,在他印象中江东还是卑湿水热土地贫瘠,却不知人家励精图治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有这样的实力当然要横下心来搏斗。曹操似乎明白一些了,但他仍不愿意接受失败的命运,森然道:“即便江东已强,老夫坐拥北方诸州之大,关西众将闻风归顺,辽东、鲜卑朝觐不绝,西蜀刘璋遣使奉贡,以天下之大独对江东,难道还不足以取胜吗?”

张范并不反驳,转而道:“丞相自攻战河北以来岁岁征伐,三年前定青州,两年前远涉塞外,回军之际未加休整又练水战,去岁先夺荆襄又图江东,三军将士难免疲惫,因此才会助长恶疾。古人云‘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为国者亦当与民休息,与兵休息,所谓‘善为国者,驭民如父母之爱子’。”

这些道理曹操也懂,却丝毫听不进去,此刻他脑子里充盈着偏激与仇恨,时至今日战争已不仅是统一天下的问题,曹操更想挽回失去的名声和威望——曹孟德永远是正确的,永远是不败的,怎么可能输?怎么可能有人敢不服?他猛然站了起来,一边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一边踱来踱去。

张范瞧出他心浮气躁,但还是接着劝说:“老朽恳请丞相以天下为重,休养生息造福吏民,兵戎之事不可急于求成。”

曹操现在心里就是一个“急”字,怎听得进良言?只道:“先生见教的是,不过天下未定,此时休息,天下何日方能一统?我还要召集人马再次兴兵。赤壁虽挫尚有败军,若聚拢余部再募新兵,仍可得数万之众,我就不信区区江东之地这么难打!孙权不是在合肥么,老夫要率兵前去较量,倘若得胜便可顺淮水而下再图江东!”

张范与蒋幹对视了一眼,无可奈何——曹操陷入穷兵黩武的怪圈里,简直有些不可理喻了。

“子翼!”曹操忽然又把矛头指向蒋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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