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曹丕满面微笑,似是赞同,又似满意,“想来邴公乃德高望重之人,您老之言万万错不了。诸位以为如何?”
群臣的附和声骤起,震得建章台上回音缭绕——道德权威尚如此作答,他们还在乎什么?
曹丕再度满酒:“蒙邴公与诸位赐教,我敬大家。”
“不敢,当敬五官将。”群臣尽数起身,恭恭敬敬。
曹丕一仰脖把酒喝干,这是他出生以来三十春秋中喝得最甜的一盏酒——文臣顺服了,武将顺服了,德高老臣也顺服了。
繁花将尽
为了巩固合肥之战的威慑,使孙权不敢轻易北窥,曹操筹划发动第四次南征。此番出征比以往任何一次规模都大,共调集中军及冀、豫、兖、青、徐、扬各部兵将,并征调曾在江东任会稽太守的尚书令华歆担任军师,厉兵秣马择日启程。
曹操首度南征在建安十三年,被孙刘联军挫败于乌楚;二次南征在建安十七年,虽夺下孙权江北大营,却因水军败绩无力南渡;第三次是在建安十九年,因刘备入蜀、马超作乱局势突变,主力未开战就草草收兵。屈指算来南征无一次占到便宜,又因赤壁之败教训惨痛,将士普遍有畏难情绪。但这次士气却格外高涨,一者是秋末冬初避开雨季,二是前番合肥之战已挫孙权,大长军威;更重要的是如今曹操可自主册封六等军功侯,将士们只要肯卖力就能赚个侯位,所以三军士气高涨跃跃欲试。不过半个月光景辎重粮草就准备齐了,眼看将至启程吉日,却传出噩耗——魏国郎中令、领御史大夫袁涣病逝。
袁涣不但是重臣,还是魏廷最善处理民政之人,他虽然出身陈郡袁氏名门望族,却一生清廉节俭,为官所得赏赐尽皆散于乡民,曹操对其青睐有加,当年还让他担任过自己家乡的父母官。袁涣之死对魏国是一大损失,曹操哀伤而泣,赐袁家粮谷二千斛以事丧葬,又亲书两道教令,一曰“以太仓谷千斛赐郎中令之家”,一曰“以垣下谷千斛与曜卿家”。太仓之谷,官仓也;垣下谷者,私储也。曹操从官仓、私廪中各取千斛赐予袁家,便是从公私两面都肯定了袁涣。袁涣三个兄弟袁霸、袁徽、袁敏皆在魏廷任要职,其子袁侃、袁寓也小有名气,如今又得魏王厚赐,丧礼想省事都省事不得。诸王子、卿侯尽皆为之举哀,出征之期也因此推延半月。
哪知半月之期未到又有噩耗,太仆国渊薨了。国渊乃东土名士,又是经学泰斗郑玄高足,此人不但处事干练,而且是曹操招揽贤才的一面旗帜。曹营君臣愈加悲怆,再延出征之期,不想没过几日,少府万潜也年老病卒。昔日在兖州何等凶险,此人忠心不二辅保曹操,乃创业老臣,如今也撒手人寰。短短一月连丧三大重臣,整个朝廷沉浸在悲痛之中。
曹操的病本有加剧之势,眼瞅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去,情何以堪?但除了强撑又有什么办法,为了震慑江东、扫灭刘备,他只能硬生生撑下去。时至建安二十一年十月,眼看已入冬,实在不能拖了,曹操终于传令起兵。
魏公国自本年四月晋为王国,所以这次用兵也是曹操称王后首次用武,意义非凡不可简慢。邺城南郊临时搭建演武台,中军各部选拔精锐操练兵戈,布孙子、吴子阵法,行演武之礼;魏王曹操以六十二岁高龄亲自登台,击鼓激励三军。
演武已毕先锋军率先启程,水旱两路大军携辎重粮草在后,曹操及其亲卫虎豹士反而拉开距离走在最后面。众人皆以为是卞氏等女眷从军不便,却极少有人察觉另一个原因——曹操腿脚不便,骑马已经很吃力了!
留守众臣及诸王子送至十里都亭。曹操并没穿铠甲,只一身便衣外罩大氅,坐于鞍韂之上,死死扣住缰绳。曹丕煞有介事披挂整齐,紧随父亲马后;多年如履薄冰的他早历练出察言观色的本事了,早觉察老爷子这会儿心气不顺,片刻不敢离其左右。
曹操确实不悦,一者登台击鼓已过半个时辰,可这口气怎么都喘不匀,昔日披星戴月征战沙场,如今敲几下鼓都喘,当真老不中用了吗?再者送行之臣有人迟到,而且是相国钟繇。身为宰辅要紧至极,送国君出征竟然迟到,来晚了还脸色阴郁,似乎心不在焉。曹操自然生气,但李珰之和郄俭都告诫他要控制情绪,因而隐忍不发。
诸王子过来向父亲跪拜,曹彰、曹植都无精打采。曹彰不快只是因为无缘上战场,他自幼喜爱骑射,立志当个将军,先前随父亲打了几仗越发沉迷武事,时时憋着打仗,这次偏偏没他的份,岂能心甘?曹植因何闷闷不乐却是尽人皆知,虽然他已不用闭门思过了,但声望一落千丈;他又是性情直率之人,喜怒哀乐挂脸上,越发显得颓唐。众王子中唯有饶阳侯曹楚兴致高,伏在父亲马前说了一大套预祝成功的话。杜氏夫人容貌极美,曹楚是子以母贵,昔年与曹植一同封侯,曹冲死后诸幼子中就数他与环氏之子曹宇最得宠,单论日常的赏赐,曹丕兄弟远远不及。曹楚如今也已弱冠,得其母之貌不逊秦朗,俨然一翩翩美男,嘴巴又甜,几句话就把曹操心头阴霾一扫而光。
“吾儿近前,为父有赏。”曹操说着话从腰间解下随身兵刃。
“谢父王。”曹楚双手接过,低头一看就愣了——百辟宝刀!
霎时间,曹丕、曹彰、曹植、曹彪、曹均、曹峻、曹衮、曹据、曹宇……所有王子目光都凝聚到这把刀上,大家心中同时一震。百辟刀共五口,昔年曹操有言,诸儿之中谁可堪造就便赐一口。曹丕受任五官中郎将得赐一口;后来曹植受宠,作《铜雀台赋》得一口,储位之争自此而起。为了百辟刀和它背后的玄机兄弟间明争暗斗,多少臣僚牵扯其中或罪或死,如今曹操凭几句顺耳话就把它赏给了曹楚,好像它就是件不要紧的东西。自此而始由此而终,看来百辟刀已无意义,储位之争真的要终结了。
曹植失落已极,愣了半晌才觉众兄弟纷纷辞去,也只得随着施礼退后,又不甘心地瞥了父亲一眼,却见他目不斜视,根本不看自己。王子施礼之后是众大臣,由相国钟繇引领依次给魏王行礼,然后不免还要与随军的同僚寒暄几句。
应玚久病不愈,越发瘦骨嶙峋。他身为临淄侯属官自然不在出征之列,不过他弟弟应璩却刚辟入幕府为吏,故而不顾病体也来相送。应玚嘱咐了兄弟几句,又遥遥望见王粲站在行伍间发愣,便慢悠悠走上前:“仲宣兄,随师远征一路珍……你的眉毛?”
自这年开春起,王粲的眉毛开始脱落,现在几乎全掉光了。外人想来兴许只是难看,可王粲自己晓得问题严重,早年他在荆州遇长沙太守、名医张仲景,张仲景为他把脉,说将来他眉毛会脱落,待眉毛落尽之时就是他将死之日。如今眉毛就快落光了,虽说王粲并未感觉有何异样,可神医张仲景岂有虚言?
性命有忧本不该出征,但王粲身为曹操最倚重的笔杆子,总不能以掉了几根眉毛为托词拒不从军吧?他身在军中却满怀忧虑,提不起兴致,叹道:“唉!借德琏兄吉言。我有一事想……”王粲不惧死,却惦念着刚成丁的两个儿子,想托孤于应玚,却见应玚形销骨立,额头渗满虚汗,似也非长久之人,把话吞了回去,转而问:“刘公幹呢?”
应玚听他问刘祯,苦笑道:“也病得卧床不起,恐怕……唉!”
王粲哀涌心头,回想昔日邺城众才子与曹丕、曹植兄弟吟诗作赋品评文章,何等惬意。如今阮瑀、路粹已不在,自己和刘祯、应玚、徐幹皆染病,陈琳、繁钦年近古稀油尽灯枯,连临淄侯都风采不再,韶光易逝繁花将尽!
应玚微微叹口气,强笑道:“我为仲宣践行,送你首诗吧。”说罢将目光投向远方,缓缓吟诵:
浩浩长河水,九折东北流。
晨夜赴沧海,海流亦何抽。
远适万里道,归来未有由。
临河累太息,五内怀伤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