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边,佟贵妃精神倦怠地坐在肩舆上,不比前头的人远远就看到自己,她直等走近了才发现乌雅氏在路边,入目便是她高高隆起的肚子。
方才在慈宁宫请安,被太皇太后教训了好一顿,她自入宫以来,太皇太后每每见她都是耳提面命的训话,教导她这个能做那个不能做。今日为她打了一个低贱的小答应,就硬是陪着在佛龛前跪了半个时辰听她絮叨,老人家那儿盘膝坐着不觉辛苦,可知她在后头跪着多疼。这会儿眼见福气满满的乌雅氏,怒从心生。
“停。”佟贵妃一声令下,边上青莲皱眉,轻轻劝了声,“娘娘,咱们回吧,您累了。”她心想着主子才被太皇太后教训,怎么又要惹是生非。
可肩舆还是落下了,佟贵妃慢步走来,见环春几人搀扶着乌雅氏就要行礼,冷笑说:“德贵人不必多礼,前些日子太皇太后不是免了你行礼吗?本宫固然比你尊贵,可皇嗣更尊贵,本宫可担当不起。”
“嫔妾惶恐。”岚琪欠身应着,目不敢正视。
佟贵妃却越走越近,边上绿珠下意识地搀扶岚琪往后退了一步,贵妃大怒,呵斥绿珠:“往后退做什么?本宫是恶狼猛虎,要吃了你家主子不成?”
岚琪轻轻推开了绿珠的搀扶,稍稍将她挡在身后,和气地问贵妃:“娘娘可有吩咐?”
“吩咐你?如今你是这宫里头金贵的人,本宫敢吩咐你什么,回头闪了肚子里的孩子……”佟贵妃冷幽幽的话语刚说出口,可脑中突然一个激灵,想起钮祜禄氏曾经对她说的话,皇后说,她和皇帝商量好,要让她抱养一个新生的孩子,那么巧,乌雅氏就上赶着要生了?
宫女出身的女人在贵妃眼里固然低贱,可皇帝喜欢她,太皇太后也喜欢她,若能抱她的孩子,不说让六宫从此更加敬畏自己,要紧的是,恐怕眼前这个女人,连同太皇太后和皇上,心里都会硌硬得很,而他们一个个不痛快了,她可就痛快了。
伸手摸摸岚琪的肚子,贵妃笑悠悠:“就快生了吧,你真是好福气,钟粹宫里风水好吧,布贵人头胎就能生
,你也好好的,承乾宫明明就在前头,本宫那里怎么就没这样好的福气。”
“娘娘凤体贵重,将养时日,一定还能为皇上诞育子嗣。”岚琪很恭敬地说着,任凭她抚摸自己的肚子,不躲不让。她知道佟贵妃哪怕恨不得自己立刻就死了,也不会大庭广众之下伤害她和孩子,这个女人跋扈霸道,但不傻。
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佟贵妃不禁出神,冷不丁听青莲喊她,才恍然醒来眨了眨眼睛问:“德贵人这是要去慈宁宫?那赶紧走吧,别叫太皇太后等候了,才跟本宫说了好半天的话,等你泡茶去呢。”
岚琪不提什么吴三桂死了的事,怕勾起她知道刚才玄烨和自己单独在御花园,福身答应。只等佟贵妃坐了肩舆离开,她才抬起头,淡淡朝她的背影望了眼,便扶着绿珠、环春的手往慈宁宫走,之后一路都没说话,将近宫阁时绿珠忍不住说:“主子,奴婢瞧着贵妃娘娘看您的肚子出神呢,她不会是打什么歪主意吧。”
岚琪没说什么,待进了殿内,告知太皇太后喜讯。听闻吴三桂死了,太皇太后先是为玄烨高兴,但免不了感慨当年岁月,吴三桂引清军入关,那时候多尔衮还在,如今连吴三桂也死了,他们这一辈的人是都该走了。
看着太皇太后的情绪起伏,岚琪明白玄烨的为难,玄烨满腔热情平定三藩稳固江山,可对祖母而言,却是要一遍遍翻出当年的事当年的人,还是自己这个毫不相干的人来报喜的好,不论老人家是喜是忧,她都能理解接受。
“瞧瞧这肚子。”太皇太后总算将自己从往昔中抽回,轻轻摸了岚琪的肚子,“一定是个小阿哥,我怀福临时肚子也长这样。”又叮嘱再过些日子不要随便让人摸肚子,姐妹间如此,皇帝更是,怕摸多了肚子引得胎动早产,要让孩子踏踏实实地在娘胎里养足了日子才好。
闲话半日,太皇太后便打发她早些回去休息,让苏麻喇嬷嬷用轿子送,自己进了佛堂去诵经。兴许是还惦记着几十年前的事,众人不敢多嘴,侍奉她入佛堂后,苏麻喇嬷嬷便来送德贵人。
岚琪挽着苏麻喇嬷嬷走到宫门前,看着小太监们压轿子,心下一横不想再犹豫,拉着苏麻喇嬷嬷到边上说:“有一件事想求太皇太后,可刚才那情形实在开不了口,嬷嬷您帮我听听,看是不是能在太皇太后面前说的事。”
苏麻喇嬷嬷笑问:“您这样紧张,是什么要紧事?”
岚琪喉间蠕动,眼神怯然更满是期盼,轻声道:“皇上曾说,希望太皇太后能替我养这个孩子,大概还没向太皇太后提起来,又或者皇上忘记了,但我还想自己求太皇太后,不论日后这孩子养在哪里谁来养,嬷嬷,我只不愿让佟贵妃碰他。”
苏麻喇嬷嬷想起佟贵妃和德贵人几乎前后脚来去的,不禁问:“是不是路上碰见了?佟贵妃又对您做什么了?”
岚琪摇头,真诚地看着苏麻喇嬷嬷:“说一句不敬的话,佟贵妃厌恶我,可我也讨厌她,刚才她摸着我的肚子若有所思,那眼神都是直的,我不怕她会对我做什么,可我怕、我怕她会想尽一切办法要这个孩子。嬷嬷,我若对太皇太后说,她会不会恼我不懂事,要坏了宫里的规矩?”
“没有的事儿,过几日您再来,自己跟主子好好说说,主子不就是喜欢您实诚率真?”苏麻喇嬷嬷爱怜不已,哄着岚琪,“再者皇上既然亲口对您说过了,您也大可放心,咱们万岁爷金口玉言,没谱儿的事绝不轻易开口,您还不了解皇上吗?”
岚琪面颊绯红,心头阴云一扫而空,挽着苏麻喇嬷嬷亲昵地说:“有嬷嬷这句话,我就安心了。”
但苏麻喇嬷嬷嘴上虽说让岚琪过几天自己来求太皇太后,但转身夜里侍奉时,就将此事说了。太皇太后也不觉得新奇,把孩子送去承乾宫,被如此骄纵跋扈的女人抚养,换谁都不乐意,只不过乌雅岚琪说出口了而已。
“有了孩子,人总还要变一变,我挺想看看岚琪会变成什么样,眼下这个请求是一件,往后的日子,不知还会不会再有别的事。”太皇太后笃然笑着,完全没把这些事放在眼里,嘱咐苏麻喇嬷嬷,“总想着她怎么就真能无欲无求,在我身边从来不开口要什么,人太完美了看久了容易恍惚容易厌,我这样玄烨也一定是,现在听这些,才觉得她有血有肉呢。下回她再找你商量什么,你就立刻把她推到我面前来。”
苏麻喇嬷嬷则放下帐子笑:“说到底,您就是偏心贵人,换作旁人未必是这番说辞,您说呢。”
夜色越见深浓,各宫落锁的声响,锵锵回荡在皇城内。宫阁之间,有侍卫巡视而过,皇城一隅,两队侍卫相向而行,到了跟前看清彼此,这一边来的人纷纷抱拳行礼,称呼:“纳兰大人吉祥,今夜怎么是您当值?”
纳兰容若淡然道:“才回京,听说内侍卫改了编制,亲自来看一看,并不当值。你们且去巡逻,身上刀剑绑好了,勿惹声响扰各宫主子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