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知道你心里明白。”玄烨端坐在桌案后,看不出喜怒,甚至都没有看地上的人。他静静地说着,“太后不杀生,这件事要你来处决。朕给你一个人情,从今往后,你替朕看着翊坤宫。”
“皇上……”
“你是最聪明的人,朕什么意思不需要解释。”玄烨随意地翻过一本折子,一手提笔蘸墨,不知批写了什么,口中则慢悠悠地说,“朕对大阿哥期望很高,你是她的亲额娘,不要做让他背负罪孽的事。可你既然已经伸出手,朕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那就将功赎罪,往后在后宫里,你只能做朕让你做的事。如果无法与朕有默契,大阿哥就没有人保护了,十几年后他才成人,你放心吗?”
“臣妾……不明白皇上的意思。”惠嫔死死咬着这句话。殿内静了须臾,之后轻轻一声折子被合起来的声响,玄烨离了座,托起桌案上的白烛,一步步走过来。惠嫔所跪之处越来越亮,玄烨伸手搀扶她起身,橘色的烛光照在她脸上,也掩盖不住原有的苍白。
惠嫔终究是害怕的,她被玄烨拽着的胳膊,也瑟瑟发抖着,仿佛用尽最后的勇气说了声:“皇上,臣妾做错什么了吗?”
玄烨摊开她的手,把烛台塞给她拿着,自己负手往后退了两步道:“朕也不知道你算不算做错了什么。现在这些事,还有之前的事,朕早几年就有所预料。但一切来得太快,猝不及防就全都到了眼前。你呢,你怎么想?”
问话下,只看到惠嫔用力地摇头。她今晚从宁寿宫退出后,就回自己的殿阁去了。郭贵人毕竟是宫嫔,在没有定罪和明确的惩罚之下,还是把她送回了翊坤宫。算是给宜嫔一个人情,让她自己看管好。但人却突然逃出来,更把翊坤宫一个宫女刺成重伤。得知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带着凶器在宫内流窜,大内侍卫紧急调动,月黑风高下排查了近两个时辰,才把郭贵人从角落里找出来。彼时人已经神志不清,手里握着的刀刃割伤了自己的手也不知道。
宫内人心惶惶,惠嫔也没有睡,正满心惦记着儿子在阿哥所里会不会受到惊吓时,乾清宫却突然来人接她。她当然知道皇帝不可能是接自己去共度良宵,惴惴不安地一路来,果然还是说了这些看似莫名其妙,但她真的每一句都明白的话。
“那拉氏丧子后疯疯癫癫,本该在宫内静养,却悄无声息地随驾去了玉泉山。你和宜嫔两人究竟谁是主谋谁是胁从,朕已经不想再追究,毕竟没有伤害什么人,而该死的人也被老天收拾了。但从今往后,朕把宜嫔交给你了。她若有出格的事,朕会连同你一起问责。”玄烨在一旁坐下,淡定地看着托着烛台的惠嫔,“你和荣嫔、端嫔她们,都是早年随朕过来的人,哪怕你比她们晚几年,最辛苦的那段日子你也在,这份旧情朕不会忘。那时候就想,来日真正君临天下时,要给你们荣耀和奖赏。可当朕能给你们这一切时,你们却给了朕怎样一个家?”
“皇上……”
“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就是太聪明,自以为面面俱到,自以为别人看不透。其实那些在你眼里蠢笨的人,人家不过是不在乎,不过是装愚,其实早把你看得透透彻彻,看着你自鸣得意的时候,都在背地里偷笑呢。”玄烨的语气越来越严肃,似有很大的失望,又言,“朕不能看着你再一步步走错,你毕竟是胤禔的亲额娘。太子已经没了生母,皇长子不能再失去生母,更不能为母亲背负罪孽。”
惠嫔惊愕地看着皇帝,可他坐在黑暗里,她手里捧着明晃晃的蜡烛,根本瞧不清皇帝此刻脸上什么神情,而皇帝却能把自己情绪里的一切细枝末节都看在眼里。
“这样的话,朕不会对你说第二次,而你也不要记恨朕。朕若真的不珍惜你不念旧情,也不会有今晚这一番话。”玄烨起身,过来又伸手拿回她手里的烛台,“你回去吧,该说的朕都说清楚了。郭贵人该如何了结,你协助太后做主,太后不杀生。”
玄烨背过身走向桌案,惠嫔又在身后喊了他一声。他淡然未予理会径自坐了回去,惠嫔杵在跟前不动,玄烨也不说话。良久皇帝翻过两本折子,惠嫔才终于挪动身子,一步步沉甸甸地走向门外。快要跨过门槛时,突然听皇帝在背后说:“西六宫空置的殿阁你自己选一处,另为荣嫔再选一处东六宫的地方,择日朕就让你们迁进去。一直没让你们迁入东西六宫,是朕疏忽了。你自己择一处喜欢的地方,知会内务府就好。”
惠嫔扶着门,一脚已经跨出了门槛。皇帝说这句话时,她本该谢恩才对,却僵滞了良久不动。直到门前小太监来问她走不走,这才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宫门前值夜的梁公公恭恭敬敬地搀扶惠嫔上了软轿,看着轿子没入黑夜里后,才急匆匆转回书房,复命说惠嫔已经离开。玄烨撂下了手里的东西,起身吩咐着:“你派人去慈宁宫瞧瞧皇祖母是否受了惊吓,朕去永和宫。”
梁公公麻利地去准备,引着御驾一路往永和宫去。可就在将近时,玄烨突然唤他过去,说道:“在承乾宫门前停下,朕去承乾宫。”
“万岁爷?”梁公公疑惑,但不敢多问,转身跑到前头让停在承乾宫门前。承乾宫也和其他各处一样大门紧闭牢牢上锁,好半天才敲开门。里头的人听说皇帝到了,都吓得不轻。等玄烨进门时,佟贵妃却是从边上胤禛寝殿里出来,身上兜着氅衣,睡眼惺忪地问:“这么晚了,皇上来做什么?”
玄烨笑道:“你倒睡得极好,朕还惦记你会不会害怕,方才的事可惊扰你了?胤禛呢,有没有吓着?”
“什么事?”佟贵妃一脸茫然,扶着玄烨进门,才听青莲解释说关门落锁的事。原来她陪着胤禛玩耍后娘儿俩窝在一块儿就睡过去了,那会儿的事青莲见主子睡着了就没敢惊动,自己领着宫女太监看守门户。加之外头还有侍卫把守,觉得没必要喊醒贵妃。
玄烨说青莲做得对,佟贵妃却骂她:“往后你一定要叫醒我,我身边有胤禛呢,万一有点儿什么事,谁护着他?”
“你大惊小怪的,宫里能有什么事?”玄烨有些疲倦,贵妃便唤人预备洗漱,忙忙碌碌人都退下时,贵妃才一个激灵,问玄烨:“皇上是担心臣妾才来的?”
玄烨已然有了睡意,蒙蒙眬眬地说:“怎么了?”
佟贵妃躺在玄烨身边,给他好好盖上被子,欣喜地说:“臣妾觉得稀奇,臣妾觉得您该更担心德嫔才是。”
“朕知道你会怕,才担心你。她胆子大不会怕,所以朕不担心。”玄烨懒懒地又不怎么客气地说着,翻身说要睡了,佟贵妃却娇滴滴伏在他身上问:“那臣妾可不可以认为,在皇上心里,臣妾更重要些?”
可询问之下没有得到回答,反而是皇帝疲倦的鼾声微微响起。佟贵妃自己是一觉睡醒的并不觉得困,又给玄烨掖了掖被子,自言自语哼哼着:“我可当真啦?”之后躺下好半天也睡不着,依旧猜想着玄烨到底为什么会来看她而不是去永和宫。虽然想到皇帝这么做可能是为了安抚自己,是为了体现她贵妃的尊贵,可哪怕只这么一次能想到她,她也觉得很满足。
她翻身从背后贴上玄烨的身体,呢喃着:“表哥,你对我好,我也知道。”
折腾一夜,天明时皇帝直接从承乾宫赶去御门听政。各宫的门禁也撤了,太后定了时辰让众人去宁寿宫商议这件事。贵妃最尊,当然不能免,可她还不怎么明白昨晚到底出了什么事。早晨侍奉玄烨穿戴衣裳时,皇帝叮嘱她:“你就一句话也别说,去宁寿宫喝茶便是了。”
如此她领着胤禛来,先于宁寿宫见了太后,见太后抱着四阿哥哄时,她就说:“皇上让臣妾不要插手,一会儿臣妾不说话,您可别怪臣妾。”
太后也知道昨晚皇帝深夜去了承乾宫,听她这样说,只无奈地一叹:“罢了,莫说你不想管,我也不想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