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久冬云出来,说皇上请温妃娘娘进去,眼见德贵人和布贵人也在,猜得出她们留下的缘故,便请一同入内。岚琪缓缓走近,看到玄烨坐在病榻边,那一抹背影似曾相识,叫她恍然回到那一日黑沉沉的大雨中。
玄烨转身见到岚琪,讶异之余更有几分安心,自然不便在此刻表露,只吩咐她们:“好好照顾皇后的身体,朕时不时会来看一看,但多数时候,要辛苦你们了。”
三人都应诺。玄烨见温妃娇楚可怜,果然不能托付,倒是布贵人和岚琪立在边上,像是能经事的,岚琪他就更放心了。又嘱咐几句,便也离了坤宁宫,去向皇祖母禀报。
皇帝离开后,三人商量着该怎么做,温妃孱弱,说不到几句便眼红落泪。岚琪和布贵人当着她的面没说什么,待离了,私下布贵人便叹道:“看样子太医是说过什么了,温妃娘娘才那么伤心。”
岚琪也看得出来,太后和皇上都如此凝重,太医一定说过不好的话。而她甚至在玄烨身上看到昔日赫舍里皇后离世时的悲伤,她知道玄烨不是无情的人,钮祜禄皇后对这个后宫的付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他又怎么会无视。
正如岚琪所想,玄烨来到慈宁宫,太后已经先到了。玄烨又把事情
说一遍,竟见皇祖母眼角有泪花,似在自责:“若早知她有这样一颗慈母心,一早就该把太子抱给她养,偏偏等到如今,她又怕是要没福气了。”
玄烨目色凝重:“太医说兴许还能养好,皇祖母不要太过虑。”
太皇太后却很看得开,摇头说:“那湖面还有冰呢,那么冷的水呛进肺里,她本又有旧疾未完全康复。你叫我不要多虑,还不如让我早早在心里有个准备。”一时竟也哽咽,“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些年多少为了朝廷的事一直委屈着她,可她还是兢兢业业把持着后宫,我活了这一把年纪,竟和一个孩子计较……”
玄烨屈膝劝说祖母不要太悲伤,眼下尚有一线生机,太皇太后平复情绪后说:“若是能好了,皇帝再不要亏待了她。”
然而皇后这一病凶险,冰冷的水呛在肺里,捞起来时已没了知觉,浑身滚烫烧了一天一夜,半夜里还抽搐痉挛。足足折腾了两日,高烧才退了一些,可呼吸沉重混杂,醒过来便一直咳嗽,咳得吐了,浑身无力又昏昏沉沉睡过去,接着再从梦里咳醒。反反复复,两三天后,便瘦得下巴尖细眼窝深陷。
岚琪总见太医摇头,温妃时常问了不过几句就垂泪。坤宁宫里气氛沉郁,连好容易才活泼起来的太子也又变回从前的模样。这日岚琪在茶水房里盯着熬药,被炉子里扑来的火星迷了眼睛,出来吹吹风,瞧见远处回廊下太子和乳母纠缠着。她不知不觉就走过去,乳母见了德贵人行礼,太子虽与岚琪不熟,却也跑过来哭着说:“我想见皇额娘。”
乳母在身后苦笑着说:“娘娘病得沉重,奴婢怕太子去了不太好,一来吵着娘娘休息,二来万一传给孩子。”
“不碍事的,若有什么事,就说是我的意思和你无关。”岚琪牵着太子,与乳母道,“皇后娘娘一定也很想见太子,太子不会吵着她,其他的不必你操心。”
乳母也不过是不想担当责任,既然德贵人揽下了,她也乐得松口。随行一起来到寝殿,正好皇后醒了,才喝了水软绵绵地歪在靠枕上,突然听见一声“皇额娘”,整个人都有了精神,稍稍坐起来就见岚琪领着太子进来。
小家伙松了德贵人的手跑到炕边趴着,皇后憔悴不堪的脸上终于有几丝笑容,伸手捏了捏太子的脸颊:“这几天又不好好吃饭了是不是?瞧瞧胖脸蛋儿都瘦……”一句话没说完,又是一阵猛咳,一边推开太子一边把身子朝里转。
岚琪慌忙将太子拉开,冬云几个人上前伺候,她带着孩子退到外头还听见里头咳嗽声不停。太子窝在她怀里一动不动,半天才憋出一句话:“皇额娘会死吗?”
这样小的年纪,竟已懂得生死,岚琪不知道是谁教给太子的,可孩子显然深陷在忧郁中,伏在岚琪肩头呜咽着。想来皇上几次带着太子巡视赫舍里皇后陵寝,这孩子大概已经明白亲额娘是为了谁死的,眼下他好容易又有了额娘,可是这一个可能又要因为他而离世。哪怕乳母们不敢对他说这种话,可宫女嬷嬷们私下嘀咕几句,兴许他就听见了。
此刻抱着太子,岚琪完全不知该怎么哄,却见玄烨进来了。他瞧见这光景有些讶异,而太子一见皇阿玛就不敢再哭,笨拙地自己抹掉眼泪。岚琪则看到皇帝把儿子抱过去的那一瞬,眼底的失意伤感,让人心疼。
玄烨曾跟她说,不愿太子看到自己就害怕,才想让皇后宠爱他,让他也能和其他弟弟妹妹们一样地长大。好容易小孩子的天性渐渐显露,又横生这样的祸端,而祸端的源头,也还是因为太子。也许十几年后他不会记得如今的事,但众口相传,皇后但凡逃不过这一劫,他的“罪孽”便更深重一层,哪怕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一辈子都抹不掉。
此时温妃从内殿出来,乍见皇帝,不禁又眼圈通红,忍着哽咽说:“皇上,皇后娘娘想再见见太子。”
玄烨颔首应了,抱着太子,将他脸上的泪痕擦拭,温和地哄他:“见了皇额娘,要开心一些。”
待至寝殿,太子伏在皇后身边,皇后一下一下柔柔地安抚他,慢悠悠带着呼吸混杂的声音告诉他要好好吃饭,好好念书,一句一句殷殷叮嘱。再后来玄烨见母子俩都要哭了,才让乳母将太子抱走。
皇后依依不舍地看着太子离去,玄烨回眸看她这般神情,不禁说:“只是一两个月的时间,你已能这样视如己出?”
皇后点头,没说话,她本就没太多力气说话,刚才在太子面前,不过是强撑着,而玄烨则说:“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养起来,好好为朕教养太子。”
“臣妾恐怕不能了。”皇后凄楚一笑,眼中略有晶莹,可一动心神又咳嗽不止。众人来侍奉顺气端痰盂,把皇帝推得远远的,只等皇后那儿平缓下来,才又让靠前,皇后则说,“皇上龙体贵重,寝殿里不干净,您快回去吧。”
玄烨并不在乎这些,只是看着皇后,半晌又说:“朕不是太医,不能治你的病,但朕希望你能好,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你不只是大清的国母,也不只是这后宫的皇后,你还是朕的妻子,是太子的母亲,是皇祖母的孙媳。”
皇后痴痴地看着她,眼中热泪止不住地往外涌,心中反反复复:玄烨,你可知这一句话的贵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