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尤拉说:“我跟你说定了,从现在起一个月内,冈比拉立老爷要是没有被体面地,配得上他的身份与财富地送进坟墓,眼前这位下士就会带三十条汉子来,捣毁你这个鸟笼,烧了你的破烂家具。澎西福上尉的儿子借口恋爱在这世上丢人现丑,那可不行。”
在冈比拉立老爷和他儿子又朝尤拉开枪时,拉钮司和下士正在阳台下面。当法彼沃冒冒失失地从花园走出来时,他们要杀死他,至少也要绑架他。尤拉费了好大的劲才阻止他们这样做。他说,这个青年还会变,他会变得有出息,那老恶棍是罪魁,干掉他最合适。这些话使拉钮司恢复了冷静。
第二天,拉钮司进了森楚,尤拉则去了罗马。他用拉钮司给的钱买了漂亮的衣服,感到很高兴。但是,他寻思该让艾蕾了解自己是什么人。想到这里,他马上变得忧愁起来。他的这种想法在当时十分少见,这也预示出他以后会飞黄腾达。因为当时他这种年纪的青年,想的只是如何把情人抢到手,尽快地享受爱情,决不会以任何方式去考虑她六个月以后怎么样,更不会考虑她对他会有什么看法。
回到阿尔巴罗,就在尤拉到处炫耀他从罗马买回的漂亮衣服的那天下午,忘年之交司柯底告诉尤拉,法彼沃骑马去城外父亲的地产上去了。那块地在三十里外的海边平原上。然后,他看见冈比拉立老爷在两个神甫陪同下,上了环湖的橡树楚荫小径。十分钟后,一位老妇借口上门卖水果,大胆地走进了冈比拉立家的府邸。她第一个遇见的小侍女马丽达,是主子艾蕾的心腹。艾蕾接过漂亮的花束时,羞得满脸通红。原来花里藏着一封长信。尤拉把受火枪袭击那一夜以来的感受全写出来了。但是,出于一种奇怪的羞愧感,他不敢说出自己的父亲是那位以敢打敢拼而闻名的上尉,也不敢说出自己不止一次参加战斗,表现英勇。其实这都是他那一代青年引以为荣的事情。他认为自己知道冈比拉立老爷听到这些事实会有什么反应。十五世纪的姑娘,往往具有共和意识。她们注重的是一个男人自己的作为,而不是父辈为他积攒的钱财,或家族的声誉。但这种想法主要为平民的女儿所有。至于富家小姐,她们害怕强盗,当然看重门第和财富。
尤拉在信里最后写道:“我不知道,我从罗马带回来的这些合适的衣服,能否让你忘记你尊敬的那个人见我潦倒而作的辱骂。我本可以报仇,而且也应该报仇,因为我的荣誉要求我这样做。但考虑我的行动会让我亲爱的人掉泪,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假如不幸你对此仍有怀疑,那末这一点向你表明,有的人很穷,但情感是高尚的。此外,我有个可怕的秘密向你透露。我能若无其事地把这个秘密讲给别的女人听,可不知为什么,当我想把它告诉你时,我不禁浑身颤抖起来。它可能会在一分钟里毁了你对我的爱情。无论你怎么保证都打消不了我的顾虑,只有从你的眼里看出我的坦白所产生的效果,我才放心。最近哪一天,断黑时分,我会到后花园来看你。尽管法彼沃和你父亲鄙视一个衣冠不整的穷小子,但他们不在的那一天,在我证实了他们无法剥夺我们三刻钟到一个钟头的相会时,在你的窗户下,便会出现一个男人,给本地的孩子表演驯狐的游戏。然后,当万福玛丽亚的钟声敲响时,你会听到远处一声枪响。这时,你走近花园的围墙。若你身边还有人,你就唱歌。若没动静,你的奴才会战战栗栗地出现在你跟前,向你吐露可能会叫你厌恶的事情。在等待对我来说是决定性的,可怕的一天到来期间,我也不再冒险半夜向你献花了。但在夜里两点钟时,我会来唱歌。你若在大阳台上,请丢下一枝你亲自在花园里采的花。也许,这是你给尤拉的最后的爱情表示。
三天后,艾蕾的父亲和哥哥骑马到海边巡视自家的地产。他们应该在太阳落山前一点钟动身回来,凌晨两点赶到家。可在他们要上路时,不仅他们的两骑马,而且农庄里所有的马都不见了。这贼好大的胆子,他们感到震惊。他们派人四处找马,到第二日才在海滨的百年老楚里寻到了。当天冈比拉立和他儿子只得乘乡下的牛车赶回阿尔巴罗。
那天晚上,当尤拉跪在艾蕾跟前时,天几乎全黑了,而可怜的姑娘特别喜欢这幽黑的夜色。她第一次出现在她深情地爱着的男人面前。尽管她没对他表露心迹,可他已深深地领会到了这一点。
她发现尤拉脸色比她更苍白,身体抖得比她还厉害,不禁增加了许多勇气。她注视着跪在面前的尤拉。“真的,我现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尤拉对她说。显然,他们有一阵沉浸在极大的幸福之中。他们互相注视着,谁也不说话,像一对表情生动的玉雕。尤拉跪着,抓着艾蕾一只手。她低着头,专注地望着他。尤拉知道,若按他的朋友,那些罗马浪荡公子的主意,他该动动手脚了。可他对这种主意很反感。他魂痴意醉,内心充满了一种比性爱所给予的更强烈的幸福。当他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时,不禁一惊。冈比拉立父子很快要回来了。他的那些罗马朋友认为,他向情人公开这种可怕的秘密是件大蠢事。但他也明白,像他这样认真的人,不吐露这个秘密,不能得到长久的爱情。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也许我不该对你说。”他终于对艾蕾说道。
尤拉的脸色更苍白了。他费了很大劲才接着说下去,似乎吐不出起来。
“也许我会看到我们的感情泯灭,虽说它是我生命的希望。你认为我穷,可事情还不止这些,我父亲是强盗,我也是强盗。”
听到这话,艾蕾这个出生于富家,充满了她这种家庭对强盗所怀有的恐惧的姑娘,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几乎要倒下。她心里却在想:“对于尤拉,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呀。他以为我会看不起他了。”尤拉跪着。艾蕾怕摔倒,靠在他身上,不久又倒在他怀里,像是失去了知觉。
大家知道,在十六世纪,人们喜欢描写确切的爱情故事。因为它们不是靠理智来判断,而是要用想象去感受的。这样,读者的感情才会与主人公的感情融合一起,产生共鸣。我们依据的两份手稿,尤其那个在有些地方用了佛罗伦萨方言的手稿,把以后的约会描写得十分具体。
眼下的危险处境,使姑娘无法感到内疚。尽管他们常常要冒极大的危险,可是,这些只能使他们心头的烈焰烧得更旺。因为对他们来说,凡是由爱情引来的东西都是幸福的。
法彼沃和父亲几次差点要抓到他们。父子俩很气愤,以为自己受到了冒犯。从外面的传言中,他们知道了尤拉是艾蕾的情人,可他们什么也没发现。法彼沃年轻气盛,以自己的出身为骄傲。他建议父亲派人杀了尤拉。他对父亲说:
“只要这个家伙活着,妹妹就面临着巨大的危险。为了家族的荣誉,谁说我们不会趁早杀了这个固执的姑娘?她胆大到这一步,竟不否认她的爱情。您已经看到了,她对您的训诫总是一声不吭,毫不理会。也好,她的沉默等于判了尤拉的死刑。”
冈比拉立老爷说:“你想想他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当然,我们去罗马住上半年也不是难事,在这期间,可以把尤拉干掉。可是,有人讲过,他父亲虽然罪孽深重,可是很勇敢,慷慨,甚至慷慨到这个地步,宁愿自己穷,而让手下好些士兵发了财。谁能担保他父亲在蒙特-马立业诺公爵的部队,或在高劳纳的部队没有朋友?高劳纳的部队常常盘踞在法日拉森楚,离这里五里远。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毫不留情地把你、我统统杀掉,可能连你不幸的母亲都不会放过。”
他们父子经常这样议论,虽然避开了艾蕾的母亲威克达-卡拉发,但还是被她打听到了一些,叫她十分担心。父子商量的结果是,为了他们的荣誉,不宜让满城的流言继续传播下去。现在年轻的尤拉每天穿着那套神气的衣服,得意洋洋,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中,跟法彼沃和冈比拉立本人搭腔。可是,既然除掉他是非慎重之举,那么就只有选择以下两个或一个办法:他们全家搬回罗马去住,或把艾蕾送到卡斯特罗的圣母往见会修道院,在那里待到找到合适的对象为止。
艾蕾从没向母亲承认过她的爱情。母女生活在一块,相亲相爱,然而对于这样一件与她们俩都有关的事,她们从没谈及。当母亲告诉女儿,全家要迁居罗马,或送她到卡斯特罗修道院待几年时,她们才头一次谈到了她们几乎唯一考虑的事情。从母亲方面来说,这次谈话是不谨慎的。这只能用她极其痛爱女儿来解释。艾蕾沉浸在狂热的爱情里,只想向情人表明,她并不嫌他穷,对他的名誉也坚信不疑。
来自佛罗伦萨的手稿作者写道:“他们那么多次大胆地,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在花园里,甚至有一、两次在艾蕾卧室里幽会,谁会相信艾蕾是纯洁的呢?然而她确实守身如玉!每到半夜时分,她便要情人从花园出去,回二里外他建在阿尔贝废墟上的小屋,去度过余下的时间。”
有一次,他们化装成圣方济各会的修士。艾蕾身材苗条,这一打扮,像个十八、九岁的初学修士。说来令人难以置信,也许是上帝的意思,在从岩石上凿出的一条狭路上,两人竟遇上了冈比拉立老爷和他儿子法彼沃。他们身后是四个全副武装的仆人。有一个年轻侍从举着火炬照路。他们从不远的湖边小镇卡特贡朵佛回来。冈比拉立和随从们靠在约八尺宽的石径两边,让这两个修士通过。此时此刻,要是被他们认出来,艾蕾会多么痛苦!她父亲或哥哥会一枪“嘣”了她,她的痛苦也只会持续一瞬间。然而老天作的是另一种安排。
对于这次遭遇,有人还补充了一个细节。冈比拉立夫人在年近百岁时,几次在罗马同一些庄重的老人谈起过。我出于难以满足的好奇心,向这些老人问起这件事和其他一些情况,她们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法彼沃年轻气盛,目中无人,见年纪大的那个修士与他们擦身而过,没向他和父亲问好,不禁嚷道:
“‘这个混帐修士太狂了!这么晚了,还在修道院外边,天晓得他们去做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扯下他们的风帽。要那样我们就看清他们的嘴脸了。’
“听到这话,尤拉握紧教袍下的匕首,插在法彼沃和艾蕾之间。这时双方相距不到一尺。不过老天不愿这样安排,因此两个青年人都奇迹般地息了怒火。他们不久还将再次狭路相逢的。”
后来,有人指控艾蕾时,要把这次夜间散步当作她堕落的证据。其实,这只是年轻人心里燃着爱情的烈火而表现的狂热。这颗心是纯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