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格,我绝对当不了水手。”霍普金斯跌跌撞撞地进了房舱,叹了口气坐了下来。“我登上水上飞机到苏联去的时候,扑倒了下来。那一次几乎当时就结束了我的使命。”他环顾一下这艘设备完美的快艇。“好啦,好啦。美国!和平!那么——你还在作战计划处。你要参加参谋会议了。”
“是的,有一些会议,先生。”
“你要在脑子里记住,我们的朋友要求的是什么。跟首相在海上航行五天以后,我对这一点很清楚。”霍普金斯伸出一只瘦削的手,扳着瘦削的指头。他仿佛把维克多-亨利当作一个共鸣盘,在与总统见面前帮他恢复记忆,因为他的话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首先,他们会催促立即与德国宣战。他们知道,这一点他们得不到。然而可以给第二个要求铺平道路;这第二个要求才是温斯顿-丘吉尔横渡大洋的真正原因。他们要美国警告日本,任何反对在亚洲的英国人的行动都意味着对我们开战。他们的帝国在这一点上十分软弱。他们希望这样一个警告能够把它支撑住。然后他们要催促给他们在埃及和中东的人大量战争物资。因为如果希特勒到那里插手,封锁运河,这个帝国就会窒息而死。他们也会设法巧妙地然而坚决地——如果我在他们的地位,我也会这样做——达成一项协定,即他们要比俄国优先获得美援。他们会说,现在是从西边炸死德国鬼子的时候了,是准备最后攻击的时候了。他们会暗示,我们给俄国的东西,过几个星期以后,会倒过来对付我们。”维克多-亨利说:“总统不是这么想的。”
“我希望不是。如果希特勒在俄国打赢,他就独霸了世界。如果在俄国打败,他就完蛋了,即使日本人行动起来也没用。那里的斗争规模之巨大简直无法想象。一定有上百万人在互相射击,帕格。七百万人,也许还要多。”霍普金斯慢吞吞地说出这个数字,把两只手的瘦削的指头都伸了出来。“俄国人直到现在还在挨揍,不过他们并不害怕。他们要把德国人赶出去。这就是现在的战争。这就是现在物资应该去的地方。”
“那么,这次会议几乎是没有意义的了,”帕格说。快艇驶近“奥古斯塔号”慢下来,轧轧响着。
“不,这是一次胜利,”霍普金斯说。“美国总统和英国首相会见,面对面地讨论如何打败德国人。全世界都会知道。现在说来,这就是足够的成就。”霍普金斯对维克多-亨利忧郁地微笑了一下,大眼睛里闪现出智慧的光芒。他在摇晃着的快艇里站了起来。“帕格,这也是换岗。”
十一点钟,温斯顿-丘吉尔来到“奥古斯塔号”军舰。在他的随行人员中间,亨利上校看到了勃纳-沃克勋爵,立时他的脑海中浮起了穿蓝色空军妇女辅助队制服的帕米拉-塔茨伯利的幻影,以致罗斯福和丘吉尔在甲板舷梯口会面时那场戏剧性的握手他都没注意。当时这两位人物握住手不放,微笑着交换问候的话,让摄影记者照相。
一上午,对英国和帕米拉的思念困扰着帕格。在“威尔士亲王号”舷梯上那位值日军官地道的英国式敬礼,军官室里看到的伦敦杂志,温斯顿-丘吉尔说话时重浊的舌尖音,都象一首歌或一阵香味那样唤醒了他的记忆。一九四年戈楚对伦敦的空袭,已经仿佛是另一个世纪的事,是另一场战争。这个矮小的不知名的海军上校,站在一排英国皇家参谋军官的后面,他的脸将来在照片上也许根本找不到,这会儿他正在拚命把头脑里不相干的东西去掉,集中注意力。
这两位领导人用一种奇怪的方式互相压低对方。他们俩都是第一号人物。然而这是不可能的。那么,谁是第一号呢?罗斯福站着要高一个头,然而他是撑在两条毫无生气的腿棍子上,紧倚着他儿子的胳膊,他的长裤空荡荡地耷拉着。丘吉尔呢,是一个穿蓝制服、弯腰曲背的匹克威克,庄重而高兴地抬头看着罗斯福,他年龄更老,更严肃,更自信。然而在首相身上有点敬佩对方的痕迹。仅仅是一丝一毫之差,到底还是罗斯福看起来是第一号人物。也许这就是霍普金斯所说的“换岗”的意思。
匹克威克,狄更斯小说匹克威克外传的主人公。
一个看不见的信号使摄影工作结束了,握手礼也结束了,一辆轮椅出现。这个登第一版的挺立的总统变成了帕格更为熟悉的瘸子,他拖着跛足走了一两步,坐进轮椅,松了一口气。两位伟人和他们的军事首脑们离开了后甲板。
参谋人员立即开始工作,整天开会。维克多-亨利和计划人员一起工作,比参谋长们和他们的代表们低一级。勃纳-沃克就是参谋部的代表。因此离开处在顶点的总统、首相以及他们的顾问们很远。熟悉的老问题立刻就来了:来自英国军方过分的和自相矛盾的要求,不真实的计划,未曾填写的合同,乱七八糟的特权,不正当的联络等等。计划人员很快想出了一个主要问题。首先是建造新船来代替被潜艇击沉的船。战争物资不运过大洋就没有东西用来对付希特勒。这个只要意见一致看来就十分简单的平凡道理,变成了一条红线,贯串着每一项要求,每一个方案,每一个计划。钢材、铝材、橡胶、阀门、发动机、机床、铜线,所有上千种战争需要的东西,首先得装船。这把简单的尺子,很快地暴露了这个“民主的兵工厂”的贫乏,提出了——作为一个特别紧急的项目——建造新的轧钢厂以及把钢材变成战争机器和工具的工厂的巨大任务。
“民主的兵工厂”一语出自罗斯福的演说,指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美国。
在讨论宏伟的设想计划——成百艘的船,成万架的飞机,成万辆的坦克,成百万的人员——的所有谈话中,总有一个可悲的项目反复出现;急需十五万支步枪。如果俄国垮台,希特勒也许会专注于一场从空中对英国的侵略战争,象对克里特岛那样。而保卫英国飞机场用的步枪还缺乏。在现在,所要求的这十五万支步枪与将来对北非或者法国海岸联合进攻所需军用物资的庞大数字相比,实在少得可怜。
第二天早晨,在波光闪烁的海湾上,许多船只群集到“威尔士亲王号”周围来做礼拜。经过几个灰蒙蒙的雾天以后,阳光照在周围的山丘上,耀得人睁不开眼,使一片松树枞树的森楚显得格外青翠。
一艘美国驱逐舰把它的舰桥正对着这艘战列舰,徐徐地靠拢,舰桥正好与主甲板相平,然后搭过一块跳板。弗兰克楚-罗斯福身穿蓝衣服,头戴灰帽子,撑着一根手杖,倚着他的儿子,蹒跚地走上跳板,费劲地把一条腿往前拖,然后再挪另一条腿。海湾里一片平静,但是两艘军舰还是在低浪中晃动。高个子的总统每跨一步,就来回摇晃。维克多-亨利和挤在驱逐舰舰桥上的所有美国人一样,都屏住气看着罗斯福费劲地摇摇晃晃从狭窄而不稳的跳板上走过去。在“威尔士亲王号”后甲板上等待着的摄影记者们,也看着总统,但是帕格注意到他们没有一个人把这重要的跛足行走场面摄进镜头。
他想起了他最初认识他时候的弗兰克楚-罗斯福——一位年轻的海军部次长,体格强壮的富有自信的花花公子,显而易见的谈情说爱老手,心里只有自己,对一切满不在乎,在一艘驱逐舰的舷梯上跳上跳下,滔滔不绝地说些水手俚语。岁月已经使他变成这个半身不遂的灰白头发的人,在跳板土喘着气痛苦地挪一步不过几英寸。然而,帕格想,这里面却显示了足够的意志的力量,来打赢这场世界战争。一条临时性的便桥可以很容易地架起来,弗兰克楚-罗斯福可以坐在轮椅里,庄严、舒适地推过去。要他走路,他只能是这个可怜样子。而在温斯顿-丘吉尔邀请下去参加宗教仪式的时候,他就是这样走着,登上了一艘英国战列舰。
他的脚踏上了“威尔士亲王号”丘吉尔对他敬礼,伸手去扶他。铜管乐队演奏起星条旗永不落。罗斯福立正站着,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脸色紧张而呆板。然后,由丘吉尔陪同,总统跛着脚,蹒跚地一路走过甲板,坐了下来。轮椅始终没有出现。
在尾甲板上集合排列着的水手们,唱起了啊上帝,我们自古以来的救主和前进,基督的士兵们。温斯顿-丘吉尔不断地擦眼睛。这些古老的赞美诗,在露天,在长长的炮筒之下,由上千个年轻的男声齐声唱着,使维克多-亨利浑身激动,眼泪盈眶。然而这场宗教礼拜却也使他不安。
他们都在这里,美国的海军和英国的海军,象亲密的战友一样,一起祈祷。但是这却是个虚假的景象。英国人在战斗,而美国人没有。首相举行这场大炮底下的宗教仪式,是真心诚意的想打动总统的感情。在这里,是金刚石琢磨金刚石,意志对付意志!丘吉尔是在使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包括传说中罗斯福的宗教倾向,来感动他。如果弗兰克楚-罗斯福经得起这场考验,没有答应对德国宣战,也没有答应至少给日本一个最后通牒,那么他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而这个在他旁边流着眼泪的老胖政治家,只是独自在玩一场十分难的游戏,为此维克多-亨利很钦佩他。
那个英国牧师,白红两色的衣服在风中飘动,浓密的灰发吹得乱七八糟,正在念着皇家海军祈祷词的最后几句:“从海上的危险中,从敌人的强暴下,拯救我们;让我们得到保证在正当的时刻航行海上让我们安全地带着我们
劳动的成果回到陆地的怀抱以赞美和显耀你神圣的名字;以我主耶稣-基督的”
有几个英国水手,小心地从队列中走出来。起先是一个,然后又是一个,偷偷从制服里掏出照相机。没有人阻止他们,而这两位领导人还微笑着挥手,于是人们一下子挤上来了。几十架照相机出现了。水手们笑着,欢呼着,在这两个大人物周围挤成一圈。帕格-亨利看着军舰上这种不常有的混乱,觉得又有趣,又生气。有人在他胳膊上碰了一下,是勃纳-沃克勋爵。“你在这里,老朋友。跟你说句话好吗?”
也许是英国人不象美国人那样怕火,也许是他们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办法来冒充护墙板,勃纳-沃克的房舱幽暗、暖和、舒服,看来象一间藏书室。“我说,亨利,你对在舰上喝酒有什么意见?我这里有一瓶上等的樱桃酒。”
“我赞成。”
“好。你在军队里干得象根骨头,是不是?可是昨天晚上总统请我们喝了一顿好酒。”
“总统是一切海军条令的创造者,先生,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进行修改。”
“是吗?那倒很方便。”勃纳-沃克点了支雪茄,两个人喝起酒来。“我想你总知道,这艘军舰是在没有护航的情况下过了海洋的。”这个空军准将又说“我们离开英国的第一夜,就逢到了全强风。我们的驱逐舰没法保持速度,我们只好单独成锯齿形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