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是。”周粥摆摆手,打断他,“先帝在时,曾叹过皇舅不是女儿身,母皇也常在朕面前赞许皇舅的仁义与智勇兼具,是她年少崇敬之人,也是极宽厚的兄长。只是朕那时还小,与他关系不亲,这些年也疏于联系,想关心关心他身体是否康健,治理封地是否遇到难事罢了。”
“是,臣会尽快去办的。”唐子玉心知周粥不曾坦言,但帝王心思本不该揣测,当下便要领命退下。
周粥却起身喊住了他:“等等。”
朝政既已议罢,天子却还想再留他。唐子玉回身时,眼中的光变了变,带着几分期许:“陛下可是还有话想与臣说?”
“这份诏书,你若同意,朕就择个日子发下去。”周粥故作轻松地从旁边的匣子里取出一卷圣旨,递给他。
“陛下是一国之君,有什么还要臣来同意?”唐子玉笑着接过,展开看清时,不由面上一僵,默然许久,才抬首问道,“陛下……心意已决?”
“是。你回来前,朕已与百里和阿燕都谈过了。”周粥点点头。
越是欢愉的时光,逝去时就越是难以捉住一息半瞬。周粥也不想迷信所谓直觉,但她真的感到自己在这个世上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她愈发感到沈长青似乎是急于想用他万年寿命里的短短一刹,来圆她一个至为漫长也至为短暂的幻梦。
一种清醒而又幸福的悲伤在周粥心头萦绕不去,但她依旧满足。
她希望在有限的时日中能与沈长青没有旁骛地相守,除去不能诞育儿女,再累得他在她身后百年还要困于凡尘与朝堂纷扰……其余的,周粥只愿与他一如民间一对平凡的夫妻,朝夕相伴,再无旁人。
以充盈后宫来暂时维系前朝与后廷那所谓的稳固,本就是权宜之计,眼下初登基时的动荡已经过去,无论这后宫诸君中有多少存了真情,有多少敷衍假意,又或只是被家族送来邀宠的一个工具,甚至是小姨塞进来的眼线,她不愿继续拿宫墙与位份框住他们的自由。
她对那些见过寥寥几次,记都记不住的面孔都尚且心怀一丝亏欠,更遑论对唐子玉他们三人了。
历经崇州一行,他们于周粥而言,是君臣,更是知交。既是知交,便更要坦然相对。
“他们都同意了?”唐子玉握着圣旨的指节有些发白,仿佛手中的并非一道轻飘飘的卷轴,而是千斤的磐石难以承托。
“对啊,虽然他们两个年纪也都还轻,但良缘总要花点时间寻觅,早日恢复自由身,也好早日找到自己心仪的姑娘嘛。”周粥似是没看出唐子玉的异常,轻拍一下他的胳膊,做足了一副开解臣下的君王样,“唐爱卿也是啊,也不要总想着那位已经成亲的姑娘了,出宫去看一看,咱们大周的好姑娘还很多呢,总能碰到有缘分的——”
唐子玉垂眸,视线仍在那圣旨上停留着,话音很低:“陛下说的是……那位姑娘如今身边已有相爱之人伴着,比从前欢喜许多。臣见了也不由跟着欢喜,是不是与臣在一起,也不那么打紧。”
“什么时候真遇着了可别害羞,尽管和朕说。”周粥一挑眉,话意十分慷慨,“朕替你们赐婚!”
“那微臣就先谢过陛下厚爱了……”唐子玉扯了扯嘴角,终是把目光从那诏书上那“自今放还,各生安好”八个字上生生揭了下来,将圣旨重新卷起,双手奉还。
两人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一个躬身递得极为认真,一个低头接得目不斜视。至始至终,周粥与唐子玉的视线都不曾再交汇过。
“爱卿此去崇州查案辛苦,奔波多日,早点回去休息吧。”
“是,臣告退。”
匆忙入宫单独面圣复命,唐子玉没来得及除去上朝时所着的紫袍金带,转身融入御书房外夜色时,那背影竟晃眼得有些刺目。
强撑在唇边的笑意终于偃旗息鼓,周粥闭上眼,思绪飘回了几年前,十四岁的自己在中秋宴上初遇唐子玉,正好是他的弱冠之年。
那年裴老丞相还不太老,唐子玉还是个刚刚立功擢升,意气风发的少年谏官。
灯火通明的宴会上,周粥还记得自己随母皇坐于阶上,他就立在阶下与群臣一道举杯遥敬,清明澈亮的眼底映着一簇小小的烛焰正越烧越烈——
那是独属于少年人的心焰,烧着对未来仕途的无限憧憬,对匡扶社稷与辅佐明君的无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