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想,到底该是向你道歉,还是骂你活该。”广野早苗凝视着他,低声道,紧接而来是令他心头一震的问,“我父亲当年和你说了什么?”
林真秀的职业官僚本能瞬间激发,不动声色地反问:“你说什么?”
然后,他就看到自己的同期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得很不淑女,笑得竟有点张扬癫狂,令他心头一紧。
好一会儿后,广野早苗才止住笑,拿起桌上毛巾擦着激出来的眼泪,用嘲讽地语气道:“林,你和我父亲刚才的表情,还有说的话,一模一样,怎么你们不是父子,而是我和他才当了父女呢?”
什么意思?林真秀急速思考着,又是故作平静地问:“你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看,又是一样。”广野早苗再次笑起来,笑得肩头颤动,忽而拿起眼前的酒杯,仰头一口喝尽,或许是喝得急了,呛到一样连着咳了几声,拿起毛巾,捂住嘴,低下头,只能让人看到她的肩头不断上下晃动。
这个男人纵然经历多多,但此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了,只能继续默不作声,以静制动。可许久之后,广野早苗抬起头,哽咽着对着他发出诛心的质问,“你们都觉得不说是为了我好对吧?可是你们谁又能真的知道我想要什么?”却又让他的心情难以平静。
见眼前的男人还是沉默,广野早苗像两个多小时之前那样又一次泪流满面,“我都猜到了,你们还打算瞒着我,是觉得这样才对我更好吗?林,你不觉得对我很残忍吗?让我一生都记着,却一生都得不到答案,时时刻刻被折磨,最后带着怨恨离开这个世界?”
然而,林真秀就是抿着嘴,咬着牙,死活不肯开口,她也只好放大招了——拿起毛巾,擦干眼泪,取出手机,调出一个号码,将手机放到这个男人的面前,用冷静到令人心里发毛的语气道:“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反正我只有一点点倔强还能称得上是优点,反正我还有一生可以浪费。”
在不解的目光中,广野早苗指着屏幕上显示的キープくん几个假名,说:“后藤和你说过我有个相亲对象吧?你们不告诉我真相,我又怎么可能甘心?那就没必要耽搁他了。我现在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们结束了。”说罢,就去点通话键
林真秀手明眼快,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这也是两人认识十年来,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紧接着,年轻女性细腻的皮肤带来柔滑的手感又令他像是触电一般立刻缩回了手。
“你到底是哪里误会了,会这样想?”看着对方手指还悬停在屏幕上,他不敢赌会不会再按下去,只得开了口。
随后,他听到一句反问,“那你先告诉我,在你的心中,我是不是连一个有过不伦的偶像都不如?”这次,他不敢再回避了,但也没正面回答,道:“松村桑和我只能算稍微熟悉一点的陌生人。”
这个回答显然让广野早苗感到满意,慢慢收回了手,脸上也有了点笑容,道:“我也不信,除非那个不论偶像是你的爱人,但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会找爱人的男人,不然,就是我有眼无珠了。”说到这里,或许女性天生对八卦的爱好,话题居然歪了下,“你现在好像很喜欢偶像,是因为偶像的本职工作和擅长的就是讨好人吗?”
林真秀不想多说这个话题,同时也是被勾出疑心——和自己往来的几个女性都是偶像,难道真是因为这个原因?再次闭嘴不答。
好在对方也没纠缠下去,回到正题,“以前在学校时,身边都是同期生,大家关系差不多,你不肯向我解释,我就没想太多,只以为可能是你觉得解释会让我觉得你心很软,继续纠缠你,不如不解释,免得麻烦。可是,你今天居然为一个不伦的女偶像解释,我当时就不信了,我会比一个偶像,还是你这个用中国语来说该是叫道学家的男人肯定看不起的不伦偶像还不如。所以,等哭不动后就在想,你不肯解释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说到这里,她忽然伸手上前,在自家同期没有防备下,用食指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下林真秀还放在桌上的左手的手背,令对方有如触电般立刻缩回手。
“看,你不是身体有问题。”广野早苗肆意地笑了笑,等收起笑容后,继续道,“那天知道你找了卫藤桑后,我就能肯定你不是因为身体问题拒绝我了。既然不是你的问题,那会不会是外部有压力呢?”
林真秀心猛地一跳,差点以为对方猜到自己和高濑家的事了。还好,紧跟而来话并非如此。
“我就想到了我父亲。他总是觉得我是小孩子,总是想要为我安排好一切,总是希望我按照他安排的路走。”广野早苗说着,怔怔地出神了一会儿,才接下去道,“以前刚入学时,大家互相介绍,都要说自己为什么会考东外大。你说你想要研究中国现代历史,我说我喜欢格林童话,想更多了解德国文学。”
她的表情此时黯淡了下来,“这是真的,但也不完全是真的,其实,我更想去的是早大文学部,那里有德语德国文学课程,才是研究德国文学该去的地方。可选择志愿大学和专业时,我父亲允许我私立选早大,但选择国公立时,却直接要求我选东外大,没有问我的意见。等东外大的合格通知书来后,也没问我要不要再等早大的通知,直接替我做了去的决定。”
林真秀有些不解——在日本,尽管国公立大学和私立大学之间,通常会选前者,但以广野早苗的家庭背景而言,毕业后很可能在出版界工作,而出版界是稻门阀势力极大的行业,再加上早大文学部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和出版界又是专业对口,怎么看都该选早大才对,除非考虑到学费问题,但有个集英社高管的父亲,这点不会是困难。
还好,对方随即揭晓了答案,“是因为山下会长出身东外大。他觉得,我就算去了早大,毕业后也进入出版社工作,但因为是女人,工作几年后就可能嫁人辞职,不太可能当上部长,更不可能成为役员、社长,有没有这个出身都一样。反是想让我进入集英社的话,东外大出身更能吸引当时还是社长的山下会长关注,更容易进。”
声音到这里逐渐低沉下来,“我后来想,是不是也有因为我如果是东外大的学生,他就能和山下会长有更多机会接触,有更多的话题呢?”
他听得不忍,安慰道:“不要想那么多,或许根本就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我不生气,我知道他肯定通盘考虑过,决定首先对我有利,其次才会考虑是否对他有利。”广野早苗摇头道,又向同期倾诉不满,“但就是因为觉得对我有利,他不少时候就没考虑过我会不会愿意。比如,他如果觉得你不适合我,就有可能出手干预,只是肯定会瞒着我罢了。”
你为什么那么聪明,就那么会联想呢?林真秀无奈地想,但也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我又想,大学前三年还罢了,第四年你都通过国家公务员采用I种试验,马上就是职业官僚了,还能有什么外部压力逼得你不肯解释呢?大概只有会让我伤心或为难的原因了。那么,有没有可能是我父亲对你说了什么?”广野早苗继续她的猜测,也越来越接近真相,“反正父子无隔宿之仇,试一试有什么关系呢?我就去找我父亲了。”
林真秀下意识向左瞥了一眼——这座居酒屋向西两百米就是集英社本社大楼,广野真一在其中办公,从集英社销售部大楼或者神保町大厦走过去只要三分钟。
“等进了他的办公室后,我第一句就说,我刚才见林了,你当年对他说了些什么?”广野早苗说着,居然笑了起来,“你知道他怎么回答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