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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中文网>宋慈的洗冤录有多少令人惊叹的地方? > 第17节(第2页)

第17节(第2页)

宋慈看了一眼韩侂胄的右手。韩侂胄说话之时,右手有意无意地轻抚剑柄。宋慈看在眼中,不为所动,道:“我娘亲登门讨要说法之时,韩不在家中,说是随其母亲去城北郊外观赏桃花。后来我父亲在琼楼见到了赏花归来的韩,其身边有多个仆从,却没有虫达。由此可见,虫达当时应该留在了太师家中。虫达能赶在我娘亲回住处之前,抢先一步赶到锦绣客舍,翻窗潜入行香子房,只怕是太师将这一住处告知了虫达。所以虫达急着杀害我娘亲,极可能是出自太师的授意。”

韩侂胄听到这里,冷笑了一下,颇有不屑之意。

宋慈摇了摇头,道:“可我娘亲如何得罪了太师,令太师骤起杀意,而且那么着急要将我娘亲杀害?我一直想不明白。直到昨日,新安郡主遇害一案告破,凶手贾福被抓获。贾福有一大罐金银珠玉,是从其养父那里得来的,其中有几枚玉扣,与先帝赐给恭淑皇后的玉扣相似,其来源极可能是皇宫大内。我去报恩坊查问贾福的养父,竟意外得知他在宫中做过内侍,曾是古公公的下属,那一大罐金银珠玉,都是古公公所赏。这位古公公名叫古晟,新安郡主曾对我提起过,说当年我娘亲去太师家中时,刚到大门外,看见两人从太师家中出来,其中一人是时任太医丞的刘扁,另一人便是这位古公公。

“刘扁曾在十年前获赐一座宅子,开设成了医馆,也就是如今的刘太丞家。据其弟子白首乌所言,这座宅子是刘扁为当今圣上治病所受的御赏。这位古公公,大约也是同一时期,从御药院的奉御,被圣上提拔为都都知,一跃成为宦官之首,至于他给贾福养父的那一大罐金银珠玉,想必也是从圣上那里得来的御赏。此二人,一个只是翰楚医官局的太医丞,一个只是御药院的奉御,有何大功,能受此厚赏?刘扁获赐那么大一座宅子,想必定是治好了什么疑难杂症,然而当时圣上即位不久,正值春秋鼎盛,没听说患过什么病。治病受赏云云,不过是刘扁的托词而已。当时朝局已安,四海承平,刘扁和古公公身在宫中,唯一能立大功的机会,只有不久之前的绍熙内禅。”

宋慈看了看四周,看了看这丹楹刻桷的归耕之庄,道:“功莫大于从龙,这南园本是高宗皇帝的别馆,太师能从太皇太后那里获赐此馆,究其根源,也是当年在绍熙内禅中立下定策之功。十五年前,圣上还是嘉王,刘扁和古公公出现在太师家中,二人离开时戴着帽子,有意将帽子压低,遮住了大半边脸,似乎不想被人认出。可当时为我娘亲领路的恭淑皇后还是认出了二人,叫破了二人的名字。二人没有说话,只是匆忙行了一下礼,便匆匆离去。这一幕正好被随后出现的太师瞧见。这二人为何要与太师私下相见?若是上门看诊,大可不必遮遮掩掩,而且只需刘扁一人即可,古公公为何要一起去?”略微一顿,语气微变,“翰楚医官局掌入宫诊治,对症出方,御药院掌按验秘方,修合药剂,二者合在一处,便可为圣上施药愈疾。彼时先帝即位不久,却时常患病,正需进药诊治,然而数年下来,先帝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以至于无法处理朝政。传言先帝病情时好时坏,反复无常,就算勉强上殿听政,也是目光呆滞,言行乖张。都说先帝患病,是受李皇后所迫,可一个即位之前被孝宗皇帝誉为‘英武类己’的帝王,能在短短年间,仅仅因为皇后所迫,便变成这般模样吗?”

宋慈话音一转,道:“刘扁后来死于牵机药中毒,此药相传是宫廷御用毒药。十年之前,刘鹊的女儿刘知母,刚住进刘太丞家不久,便无意在医馆中翻找出一瓶牵机药,误食而亡。白首乌又曾提及,刘扁在宫中做太丞时,知晓了牵机药的炼制之法,私下炼制了此药。由此可见,早在十年甚至更早之前,刘扁便已拥有牵机药。刘太丞家的二大夫羌独活,钻研毒物药用之法,私下配成了牵机药,长时间以家养之犬试药,发现牵机药虽是致死剧毒,但若少量服用,并不会致命,只会致使头目不清,出现疯癫之状。刘扁与古公公合在一处,正好可以为先帝治病进药,倘若每次进药之时,都偷偷加入少量的牵机药……”

“宋慈!”韩侂胄忽然喝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方才所言,便是太师千方百计想要掩盖的秘密。”宋慈环顾左右道,“此间乃太师住处,别无他人,太师又何必惧之?”

韩侂胄脸色阴沉,道:“我堂堂正正,何惧之有?只不过你娘的案子,我毫无兴趣。”身子稍稍前倾,“我只问你,东西呢?”

“太师想要的东西,昨晚之前,还不在我的手上。”宋慈道,“也是要谢太师许我出狱一日,让我得以有机会,找到虫达留下的证据。”

韩侂胄神色一紧,之前他便想过宋慈昨晚离开,必有其因,原来是找虫达留下的证据去了。他掌心一翻,道:“交出来。”

宋慈看着韩侂胄摊开的手,立在原地,不为所动。为了这个证据,他苦思冥想了许久,尤其是被关押在司理狱的半个月里,他常常在牢狱之中静坐,不知多少次思考这个证据会在何处。他一度有过怀疑,弥音之所以决绝赴死,是不是因为这个证据早已随着净慈报恩寺的大火灰飞烟灭,并没有落在弥音手中?然而他想了许久,忽然想到了一事,当初净慈报恩寺起火之时,弥音先是冲入禅房去救虫达,后又冲回寮房去救巫易。弥音死心塌地追随虫达,冒死冲入火海相救,宋慈想得明白,可弥音当真会为了救巫易,甘愿去冒被大火烧死的风险吗?巫易虽是何太骥的至交好友,但弥音与之并无深交,似乎不至于冒这么大的险。宋慈转念一想,巫易所住的那间寮房,正好也是弥音的住处,倘若弥音冲回寮房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救出某样东西呢?当时虫达已被刘扁认出,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会不会为了以防万一,将那个至关重要的证据交给尚未暴露身份的弥音保管呢?倘若真是这样,那弥音冒死冲回寮房,也就解释得通了。

宋慈不知道自己的猜想究竟对不对,即便是对的,可弥音已经死了,既没有将证据交给他,也没有交给欧阳严语,如今这个证据落在何处,根本不得而知。他昨天去见过贾老头后,将绍熙内禅、古公公、刘扁和牵机药联系在一起,推想出了韩侂胄想要遮掩的秘密是什么。至于贾老头,作为古公公曾经的下属,能从古公公那里得到那么多金银珠玉,又对绍熙内禅讳莫如深,想来要么是参与了其中,要么便是知道这秘密后威胁了古公公。宋慈原本不再对找到那个证据抱有任何希望,打算昨晚就去见韩侂胄,甚至为此交还学牒退了学,去见了同斋和真德秀最后一面,已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然而昨晚回到太学后,目睹孙老头和几个斋仆为了栽种松柏而挖地,他突然想到了最后一次在望仙客栈见弥音时,弥音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我能告诉你的,都已经告诉你了,你真有查案之心,那这个秘密,你就自己去挖出来吧。”

他当初在望仙客栈里听到这话时,便觉得弥音这话听起来有些怪怪的,至于怪在哪里,他一时没有想明白。直到昨晚看见孙老头挖地,他忽然想起了这句话,倘若弥音所说的这个“挖”字,不是追查的意思,而就是挖掘的本意呢?会不会弥音早就告诉过他某个地点,暗示他去挖掘呢?他想了一阵,最终想起了弥音说过的一句话:“狐死首丘,入土为安,只可惜我和太骥再也不能归葬故里。”

狐死首丘,是传言狐狸将死之时,会把头朝向狐穴所在的山丘,意即思念故乡。弥音的这句话,似乎是在说自己决意赴死,只可惜他和何太骥一样,不能归葬故乡。弥音的尸体最终会葬在何处,宋慈不得而知,弥音自己更不可能知道,但何太骥葬在何地,弥音和宋慈却都是知道的。何太骥正是因为拿虫达留下的证据去威胁韩侂胄,最终丢掉了性命,那弥音会不会将这个证据与何太骥埋在了一起呢?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宋慈当即决定,去何太骥的墓地寻个究竟。

这个证据极为重要,宋慈也担心韩侂胄派了盯梢之人,生怕自己直接去净慈报恩寺后山寻找证据,会被人跟踪发现,他可不想刚找出这个证据,便被韩侂胄得到。所以他回了一趟梅氏榻房,说他想明白了要出城,让桑榆帮他乔装打扮,并混在桑氏父女和几个货郎之中,成功避过了韩侂胄派来的眼线,离开了榻房,从钱塘门出了城。出城之后,宋慈让桑榆和桑老丈回去,但桑榆不放心,要多送他一程,竟一路送过了整个西湖,来到了净慈报恩寺脚下。宋慈请桑榆和桑老丈止步,随即提着一盏灯笼,舍弃大道,往净慈报恩寺旁边的山路走去。桑榆本以为宋慈是要离开临安,可那条山路通往净慈报恩寺后山,根本不是离开临安的道路。桑榆急忙追上,比画手势,问宋慈要去哪里。宋慈这才道出实情,说他为了查案,要连夜去一趟净慈报恩寺后山。

桑榆本来因为离别在即,心头失落,这一下又是惊讶,又是担心。她望了一眼后山,黑漆漆的,宋慈独自一人前去,万一遇到什么危险,如何是好?夜里山路不好走,她让年事已高的桑老丈留在净慈报恩寺外等待,她则跟着宋慈走上了那条山路。宋慈知道桑榆的心意,没有加以阻止。

来到后山之上,在距离原来巫易的坟墓不远之处,宋慈找到了何太骥的墓地。宋慈从怀中取出了一柄很小的铲子,那是他之前在太学回梅氏榻房的路上买来的,比他上次墓土验毒时所用的铲子还要小上一截。他围着墓地走了一圈,何太骥是一个月前下葬的,坟墓周围留有不少挖掘取土的痕迹,不可能把每一处痕迹都挖开寻找。宋慈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何太骥的墓碑上,碑前插着不少燃尽的香烛头。他不知道弥音有没有来埋过证据,就算有,他也不知埋在何处,但料想弥音与何太骥的关系那么亲近,不大可能直接挖开这位侄子的坟堆,也不可能随便找个地方埋下,最有可能埋在刻有何太骥名字的墓碑之下,而且弥音来过这里,想必不会忘了祭拜这位侄子,墓碑前的那些香烛头,说不定其中就有弥音留下的。于是他俯下身子,在何太骥的墓碑前挖了起来。

桑榆站在一旁,提着灯笼照明,见宋慈一来便挖掘墓地,难免为之惊讶。这墓地位于密楚之中,透着阴森,时有阵阵冷风吹过,冰寒刺骨。但桑榆并不害怕,只要宋慈平安无事地在她身边,哪怕身处黑暗阴森的墓地,她也觉得心中甚安,只是不知宋慈在挖什么,惊讶之余,又有些好奇。

宋慈挖了好一阵,挖了大约一尺见方的一个坑,铲子忽然发出了沉闷的声响,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他急忙将泥土刨开,一个书本大小的木盒子露了出来。他将木盒子挖出,见上面挂着一把锁,于是先用铲子敲打,后又捡来石头砸击,最终将锁砸掉了。将盒盖掀起来,里面是一团裹得方方正正的油纸,他将油纸拆开,最终看见了包裹在里面的东西——一方折叠起来的绢帛。

宋慈拿起这方绢帛,展开来,见左下角有所缺失,带有些许焦痕,似乎是被烧掉了一角。绢帛上有不少墨迹,宋慈挨近灯笼,见上面写着:“庚戌三月廿九日,会于八字桥韩宅,共扶嘉王,同保富贵,违誓背盟,不得其死。刘扁,古晟,韦……”

宋慈依着字迹看下来,绢帛上所写的是共扶嘉王赵扩的盟誓,其中庚戌年是十五年前的绍熙元年,三月廿九日则是禹秋兰遇害的日子,也就是刘扁和古公公去韩家密会韩侂胄的那天。他看至绢帛的左下方,见到了两处字迹不同、按压了指印的署名,分别是刘扁和古晟。在这两处署名的旁边,还有一个“韦”字,上面也有些许指印,看起来应是第三处署名,只是正好位于缺失的左下角,署名也残缺了大半。虽只剩一个“韦”字,但宋慈一下子便想到了韩侂胄,那是“韩”字的右半边。虽然绢帛上没有写明,但刘扁与古公公身份特殊,一个身在翰楚医官局,一个身在御药院,韩侂胄私底下与这二人密会盟誓,还写明是为了共扶嘉王,不难想象这背后存在多大的问题。宋慈知道,这便是虫达用来威胁韩侂胄的证据。然而这方绢帛被烧掉了一角,且烧掉的正好是韩侂胄的署名,单凭一个“韦”字,根本无法指认韩侂胄。

宋慈想到了净慈报恩寺的那场大火,以为这方绢帛是在那场大火中被烧去了一角。他当然不会知道,这方绢帛的左下角,其实是被韩侂胄自己烧掉的。当年韩侂胄收买了刘扁和古公公,因为担心二人背叛,于是用这一方绢帛,彻底断绝了二人的退路。但在借助绍熙内禅扶嘉王赵扩登基之后,这一方用来约束刘扁和古公公的绢帛,便已经用不上了,留着反而成为后患,于是韩侂胄打算将之烧掉,但因为刘弼的突然登门造访,这一方原本已经扔进炭盆的绢帛,最终被留守书房的虫达得到了。当时虫达看见炭盆中冒起一丝火光,只走近瞧了一眼,便赶紧拿起来拍灭火焰,这方绢帛的左下角,连同韩侂胄的大半署名,便是在那时被烧掉的。后来韩侂胄发现炭盆里没有绢帛的灰烬,猜到这方绢帛落入了虫达手中,去让虫达交出来时,反而受到了虫达的威胁。虫达因为韩侂胄得势之后只让他做了一个小小的虞候,早就心怀不满,有了这方绢帛,当然要利用起来。彼时韩侂胄还在与赵汝愚争权,不得不选择隐忍,虫达后来能手握兵权,不断获得提拔,短短三四年间,成为外镇一方的统兵大将,便是由此而始。但虫达从始至终没有将这方绢帛拿出来过,因为韩侂胄署名的缺失使得这方绢帛一旦拿出,便会失去对韩侂胄的牵制作用,反倒是不拿出来,韩侂胄并不知署名已毁,这才会处处受制。只不过虫达成为外镇一方的统兵大将时,韩侂胄也早已扳倒了赵汝愚,并利用理学之禁打压异己,牢固了自己的权位,不愿长久受此胁迫,决定召虫达入京,除掉虫达这个祸患,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宋慈虽然不知道韩侂胄署名被烧掉的实情,但他念头转得极快,想到韩侂胄对这方绢帛如此看重,可见并不知晓绢帛上的署名缺失,只要他不拿出来,这方绢帛便依然有用。然而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想得更多的,则是弥音留下这个证据的举动。

弥音并不知道宋慈会找去望仙客栈,他之所以将这方绢帛埋在何太骥的墓地,是因为真的打算就这样决绝赴死。但宋慈的一再坚持,最终还是触动了他。他并不了解宋慈查案的决心能坚定到何种程度,所以没有将韩侂胄的秘密直接告诉宋慈,也没有直接告知这方绢帛的下落,若宋慈的决心不坚定,贸然将这些事告知宋慈,只会害了宋慈的性命。于是他留下了暗示,倘若宋慈连这个暗示都猜解不透,也就没有查破此案的能力,若宋慈果真有查案的决心和能力,那就一定能把这一切挖出来。他这是要让宋慈有选择的余地,让宋慈自己去决定要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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