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芙蓉香魂开灵窍,美仙姝慈悲度芳心
凄风刮破了窗纸,冷雨从纸窟窿里飘进来,直浇了一夜。
晴雯躺在芦席土炕上冻得瑟瑟发抖,她连翻身躲雨的力气都没了,任由炕上汪着腥潮浑浊的雨水,浸湿了半扇衾褥。
皲裂的嘴唇艰难张翕着,她委屈地一遍遍喊“娘”,一声短过一声,一声哑过一声,直到再溢不出一个“娘”字……
表嫂灯芯踩着门槛,只掀起草帘往里瞄了一眼,回头对自家男人多官说:“姑娘横竖就这一晚上的事了,明儿赶早去太太那儿请赏发送。”
“知道了。”多官将杯中残酒一仰脖吃了,以手抹嘴道:“我妹子这几年的体己应攒了不少,你记得进园子取出来。”
灯芯挂起草帘,扭身回来,掰着指头数:“不止呐,还有簪环首饰、金银锞子、年节赏赐,少说也有二三百两了。”
她乜斜着眼将丈夫的脖子一抱,笑说:“我有个熟友,他在外头偷生了个龅牙秃发的小子,前儿五更泄死了。他想与咱姑娘配阴婚,许了我十八两银子,两匹布的彩礼,只等你给个准话。”
多官抹了一把脸,一时没敢吱声。
灯姑娘揉了他一把,他才咂摸嘴憨笑:“也罢,让她地下也有个伴,省得孤单寂寞。我夜里还要下厨看灶,你留心瞧着她。”
晴雯听得分明,牙齿咬得咯咯响,枯瘦如柴的手,死死地攥着贴身的袄儿。一口咸痰堵在喉管,一声儿也骂不出来,怄到只有倒气的份儿。挣了半天,只有两行泪簌然而下,被风吹干了,冷冷地黏在腮边。
她在荣国府服侍了宝玉五六年,一向恪尽职守,洁身自好,早把怡红院当成了自个儿家,从未想过离开。才站稳了脚跟,就提携表哥进府做庖厨,平时也常照拂他一二。
眼下她却被人一口咬死,是勾引宝玉的狐狸精,顶了这覆盆之冤,被人灰头土脸地撵逐出来。
而她的好兄嫂,见她失了势又病得不轻,就忘恩负义起来。大夫不给请,茶饭也不送,任由她挺在炕上自生自灭。
如今不但指望吞尽了她的财物,还盼着她早死,希图几两发送银子。甚至还要拿她清白之身,卖给那样不堪的鬼人配冥婚。
不甘心又怎样,受委屈又怎样,她熬不下去,横竖要回去的,没曾想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能求个干净!
可恨这些丧良心的人,不榨干她最后一点血汗和颜面,竟不肯罢休!
晴雯胸膛中腾起的熊熊怒火,随着躯体中最后一点气血的燃尽,也坍塌覆灭,化作毫无生息的灰烬,点点飘散。
耳边的窃笑骤然沉寂,眼前的昏光陷入永夜,晴雯神识涣散,一时没了知觉,随即身轻如云,飘曳在茫茫天际。
是了,她是晴天的云彩,足具冰雪之洁、星月之精,就算是死,也该回到天上去,岂是凡尘秽物染污得了的!
晴雯奋力越过一团团乌云浊雾,再展星眸,但见她停栖之处水雾缥缈香风弥漫,目之所及是朱栏金阶、画栋雕檐,远处琼楼玉宇、神殿仙阁在此间若隐若现,流水潺湲之声若有若无。
正四处观览之时,那边走来两个披蟒腰玉的老公卿,晴雯便想上前问问门路。
她长住荣国府,非是那等羞官怯贵的小丫头。眼下人也死了,更是把尊卑丢过,于是她款款上前向二公福身行礼,话未张口,却被他们的锦靴踢到了清溪边。
捱了这一踢,晴雯在池塘中照了身影才知,自己竟化作了一枝芙蓉花。还未等惊魂失魄的她接受这个事实,茫然若失之下,一时连自己的姓名来历都忘了!唯有一股锥心刺骨的委屈,绵绵不绝,始终萦绕在心头。
芙蓉花不由哀思如潮,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又听到一位姑娘清音婉转,吟韵而来。
“云掩春光花溅泪,塘横银影客生悲。1”
虽不懂其诵念之意,但这缠绵悲凄之声亦如己心,芙蓉花哭得更伤心了,忽然花枝一颤,已被那姿容绝丽的姑娘拾撷在手。
只听她道:“原来太虚幻境真有娇花泣泪之景,警幻姐姐倒不曾诓我。芙蓉花啊,芙蓉花,你因何落泪,为谁悲伤呢?”
芙蓉花思量半晌,才哽咽道:“我只记得有好些乌云浊雾缠着我。”
那姑娘轻叹一声,抚其花叶,爱怜道:“你生得这样美丽,若为霁彩,必遭乌云嫉恨;若为娇花,难免恶草厌憎,真委屈你了。五浊恶世,婆娑人间,多的是罦罬薋葹,鸠鸩蛊趸2,实在不是个好去处。”
此话正中芙蓉花的心事,不由认她为知己,欣然问:“请教姑娘芳名?我流落到此,不知去路,万望姑娘携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