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你们这些学子,是要反了吗?”韦应奎的目光从三四十个学子身上扫过,当他看见身穿武学生服的叶籁时,脸色为之一变。
叶籁昨日与刘克庄分别后,独自一人回了武学。他满身是酷刑逼供留下的伤痕,却倒头就睡,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这才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去医馆敷了伤药。他回武学时,刚到大门外,就见刘克庄带着一群太学生经过,忙叫住刘克庄,询问出了什么事。刘克庄不知道宋慈为何急着把月娘的尸体运去提刑司,但叮嘱了要快,又叮嘱多带差役,想必是急需人手,所以他才回太学去叫同斋。往年的正月初八,太学已经开始授课,可今年要准备皇帝视学典礼,所有授课都推迟到了正月十五视学典礼结束之后,王丹华等同斋此时大都闲在斋舍。因为接触尸体的缘故,同斋们原本将宋慈视作晦气之人,对宋慈多少抱有成见,可自从亲眼看见宋慈面对韩?时的无所畏惧,又见了宋慈如何当众破解岳祠案,对宋慈的态度已有所转变,这次不是卖刘克庄这位斋长的面子,而是心甘情愿地来相助宋慈。刘克庄将宋慈急需人手一事对叶籁说了,叶籁掉头便回武学叫人。辛铁柱正带着一群武学生在练场操练,一听宋慈需要人手,当即把赵飞等武学生叫到一起,要去助宋慈一臂之力。刘克庄虽与辛铁柱、赵飞等武学生有过节,但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更别说这些人都是叶籁叫来的,于是他不加拒绝,带着这些人赶来了苏堤。他一见韦应奎要将月娘的尸体运走,立刻有些明白宋慈为何要急着将尸体运去提刑司了。他来不及跟宋慈说明情况,上前便加以阻拦。叶籁跟随刘克庄而来,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韦应奎,嘿嘿一笑,道:“司理大人,别来无恙。”
韦应奎冷哼一声,心下暗道:“你就算不是‘我来也’,也休想从我手底下讨得好去。我还怕你出狱后找不着人,原来你是武学学子,以后找你可就容易多了。”他见阻拦的学子实在太多,道:“公然妨碍府衙办案,那是要治罪的,你们这些学子,都不计较自己的前途吗?”
韦应奎的话全然不起作用,辛铁柱、叶籁等人毫无退让之意。这时宋慈走了过来,韦应奎道:“宋提刑,你看看这些学子,真是无法……”“无天”二字尚未出口,宋慈已从他身旁径直走过,去到刘克庄身边,与众学子站到了一起。韦应奎道:“宋提刑,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慈朝月娘的尸体看了一眼,道:“这具尸体与虫娘有莫大关联,虫娘沉尸一案既已由我接手,这具尸体便该由我来检验,无须韦司理劳神费心。”
韦应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挤出了一丝笑容,道:“宋提刑既然这么说,我韦应奎再坚持己见,可就太不识抬举了。你是圣上钦点的提刑干办,又得韩太师亲命查案,这具尸体交由你处置,案子交由你来查,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心下却暗道:“好你个姓宋的,找来这么多学子撑腰,事情若是闹大了,对我没什么好处。今日你人多势众,我不与你一般见识。我运走尸体,原本对你并非坏事,是你自个儿不知天高地厚,非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案子你也敢查,那你就尽管查吧,我还求之不得呢。”手一挥,示意众差役让开,将尸体连带推车留给了宋慈,转身便走。
“韦司理留步。”宋慈道。
韦应奎停步,没有回头:“宋提刑还有何指教?”
“我要在这苏堤上当众验尸。”宋慈道,“你是临安府司理参军,我想请你留下来作为见证。”
宋慈之前担心月娘的尸体被运往府衙,可现在韦应奎已经放弃运尸,那他也没必要急着将尸体运回提刑司了。眼下苏堤上有这么多人在场,除了临安城的百姓,还有府衙和提刑司的差役,还有那么多武学和太学的学子,甚至还有金国使者。他打算现场初检,当众验尸,让所有人都见证验尸的结果。
韦应奎转过身来,应道:“好啊,我正想看看宋提刑的本事,开一开眼界。”
宋慈知道完颜良弼已奉赵之杰之命去取尸图和检尸格目,准备避秽、检验之物,只待完颜良弼回来,便可开始验尸。但时下天寒地冻,月娘的尸体又是从冰冷的湖水里打捞起来,尸体僵直发硬,想验尸还需做一些准备。他让刘克庄去附近的净慈报恩寺,借来一口大锅,在苏堤上垒石为灶,架锅烧水,又将推车推至石灶旁,隔了三四尺远,用灶中之火来烘烤月娘的尸体,使僵硬的尸体慢慢软化。
等到锅中白汽微冒,水已温热,月娘的尸体也不再那么僵硬时,完颜良弼带着两个金国随从回来了。
苍术、皂角、糟醋、葱椒、白梅、食盐、酒糟、藤连纸等物皆已备齐,检尸格目、尸图和笔墨也已取来,赵之杰将这些东西交给宋慈,宋慈正式着手验尸。
宋慈将检尸格目和尸图交到刘克庄手中,又递去笔墨,冲刘克庄点了一下头。刘克庄明白其意,又一次充当起了书吏。
宋慈先燃烧苍术和皂角来避尸臭。这一次没有苏合香圆,所以他让刘克庄去净慈报恩寺借铁锅时,顺带借了些生姜来。生姜虽不如苏合香圆那么辛香浓烈,但也能用于避秽。他含了一小块生姜在嘴里,让刘克庄也含了一小块。
宋慈来到月娘的尸体前,摘下琉璃珠耳环,除去裙袄和贴身衣物,让尸体全身**。他仔细检查了所有衣物,看有没有什么随身物品,却无任何发现。他让刘克庄在检尸格目上“遗物”一列,写明死者衣物齐整,遗物只有一对琉璃珠耳环。他将衣物和耳环交予许义保管,然后估量尸体的身高,又估量了头发的长度,唱报道:“全尸身长五尺,发长一尺七寸。”
刘克庄非礼勿视,背过了身子,依照宋慈的检喝,运笔如飞,一一记录在检尸格目上。
宋慈仔细检查尸体的头顶、发丛和脑后,没有发现任何伤口,也没有发现钉子之类的异物,再检查眼睛、口鼻、阴门、谷道等处,同样没有发现异物。他舀来温水,轻轻地浇在尸体上,每一处皮肤都要浇到,翻来覆去一遍遍地浇,洗去尸体身上污泥的同时,也让尸体变得更加柔软。浇过水后,他又将糟醋倒入大铁锅中烧热,再用热糟醋反复洗敷尸体,直至尸体完全软透。这一番洗敷下来,尸体的头发脱落了不少,全身皮肤也大部分皱缩剥落,尤其是手上的表皮,苍白皱缩,竟如同手套一般脱落下来。
宋慈遍观尸身,唱报道:“女尸一具,年二十左右,身体各部皆全,四肢无缺折,无佝偻、拳手、跛脚,无斑痣、肉瘤、硬茧。全尸肿胀,色青黑,头发脱落,表皮脱落,手脚苍白皱缩,应为泡水太久所致。头目胖胀,唇口翻张,脸部碎烂,有鱼鳖啃噬痕迹,”俯身朝尸体鼻孔深处看了看,又捏开嘴巴仔细瞧了瞧,“牙齿、舌头无异样。口鼻内有泡沫,无泥沙。颈部无瘀痕。”
目光转向尸体肚腹,宋慈接着唱报道:“肚腹膨胀,”伸手在尸体腹部按压了几下,观察尸体的口鼻,“按压之,口鼻有泡沫溢出。”又在肚腹上由轻及重地拍打了数下,“心下至肚脐,以手拍之,有响声,但坚如铁石,疑似有胎孕。”
继续往下验看,他道:“两手握拳,指甲参差不齐,内无泥沙,但颇多污垢。两股、两膝无异样。右小腿外侧有片状伤,似被刮去一块皮肉,伤口四周皮肉不发卷,应为死后伤。右脚背有烧伤一处,约杯口大小。”
验看完正面,他将尸体翻转过来,背部朝上,仔细检查一番,唱报道:“腰背无异样。”
刘克庄飞快地记录完,好一阵没听见宋慈唱报,稍稍回头看了一眼,立即把头摆正。只此一眼,刘克庄看见宋慈面对尸体伫立不动,似在沉思。
此刻的宋慈正在暗暗疑惑:“月娘的尸体两手握拳,腹部膨胀,拍打起来有响声,口鼻内有泡沫,一旦按压腹部,会有大量泡沫从口鼻内涌出,这些都是溺水而死的死状。看来弥光没有说谎,月娘的确是在这里落水溺毙的。可父亲从前验过的那些溺毙尸体,口鼻内都有泥沙,指甲里也会有泥沙,为何月娘的口鼻和指甲里却没有泥沙呢?”想到这里,他走到梁三喜身前,问道:“梁大哥,湖中泥沙多吗?”
梁三喜应道:“泥沙倒是不少。”
宋慈心里暗道:“既然如此,月娘的口鼻内应有泥沙才对,为何没有呢?”又问:“尸体具体沉在何处,你指给我看一下。”
梁三喜指向堤岸外一丈远的地方,正是弥光指认的月娘落水之处。
“沉尸处水有多深?”
“六七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