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向最边上那斋仆道:“你负责厨食?”
那斋仆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你平时做太学馒头,都是怎么做的?”
那斋仆一愣,道:“怎么做太学馒头?”
“对。”
那斋仆搔了搔脑门,不明白宋慈为何有此一问,道:“这太学馒头,光内馅就有十多种,什么细馅、辣馅、生肉馅、糖肉馅、羊肉馅、笋丝馅、肉酸馅、果子馅,提前两三天就得买好肉和菜,头天就要把肉和菜切碎剁匀,半夜起来和面拌馅,忙活到快天亮时上锅开蒸,一刻也耽搁不得,不然误了你们学子吃饭,工钱被扣,一天的活就白干了。”忽地想到是不是哪个学子吃太学馒头吃出了问题,宋慈这是溯源追责来了,忙摆手道,“小人做太学馒头一向用心,可从没敷衍过啊……”
宋慈朝那斋仆点点头,道了一声“多谢”,忽然跨入中门,向右一拐,也不等刘克庄,一个人步履匆匆地走了。
那斋仆和孙老头、跛脚李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去搬抬礼器。
刘克庄同样觉得莫名其妙,心想宋慈可真是个馒头痴,这时候居然打听太学馒头的做法,难不成还要自己买面粉肉菜,在斋舍里做太学馒头不成?他见宋慈走得很急,入中门后往右拐,那是去往岳祠的方向,道:“你等等我……”见宋慈不作停留,便对王丹华道:“你先回斋舍,韩?要堵门,让他堵便是,不必搭理他。”说完忍着醉意,脚步踉跄,追宋慈去了。
刘克庄一步一晃,好不容易才赶到岳祠,却见岳祠门上的封条并未揭下,四下里不见任何人影,他连叫了好几声,也没听见宋慈答应,似乎宋慈并没有来这里。他实在醉得厉害,只觉得脑袋沉重无比,在岳祠门前坐了下来,耷拉着头,缓了缓酒劲。
不知过了多久,一星亮光来到身前,刘克庄吃力地抬起头,看见了提着灯笼的宋慈。
原来方才宋慈进入中门后向右一拐,看似要去岳祠,实则到了射圃后,忽然转向北行,以极快的速度穿过斋舍区,去到了太学东北角的杂房。斋仆们全都外出忙活视学典礼的事了,杂房里空无一人。宋慈提着一盏从路边取来的花灯,凭着上次来杂房问话时的记忆,找到了跛脚李的床铺。
他记得上次来此找跛脚李时,跛脚李曾抱着一块牌位仔细擦拭,并将牌位用白布裹好,放入一口老旧的匣子,放在了床底下。他趁着跛脚李在中门搬抬礼器的机会,独自赶来杂房,正是为此而来。他从床底下找出这口老旧的匣子,打开来,又拆去白布,那块写有“先妣李门高氏心意之灵位”的牌位出现在眼前。他将灯笼凑近,仔细看着牌位上的字。
片刻之后,宋慈暗暗点起了头,心道:“高心意,果然如此。”他将牌位重新裹好白布,放回匣子里,又将匣子塞回床底下,将一切恢复原状后,方才离开杂房,然后赶去岳祠。
在岳祠门前,宋慈见到了等在这里的刘克庄。说完“找一样东西”这句话后,他揭下封条,进入岳祠,走到何太骥悬尸的那条铁链之下,举头上望,怔怔出神。
刘克庄跟着进来了。原本望着铁链出神的宋慈,忽然动了,开始四处寻找,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你过来,抱住我。”
刘克庄一愣:“抱住你?”
宋慈向头顶的铁链一指。
刘克庄顿时明白过来,原来宋慈是够不着铁链,在寻找踏脚之物。他上前抱住宋慈的双腿,用力往上抬。
宋慈伸手去抓铁链,可刘克庄醉得不轻,摇摇晃晃,偏来偏去,宋慈抓了几下,都抓空了。
“你站稳点。”
“我稳着呢!”刘克庄嘴上这么说,脚下却还是晃,偏得越来越厉害。
宋慈又抓了好几下,终于在刘克庄几乎要摔倒时,猛地一下抓住了铁链。他立刻脖子一伸,将头探进了铁链的环套之中。
刘克庄大吃一惊,醉意顿时吓去了大半,道:“你……你干什么?”用力将宋慈的身体托高,生怕劲力一松,宋慈的脖子就会被铁链勒住。
如此等了片刻,宋慈将头缩了回来。刘克庄赶紧将他放回地面,道:“你疯了吗?”
宋慈当然没疯。他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寻短见,只是把自己假想成是何太骥,借此推想凶手的一举一动。他打个手势,示意刘克庄别出声,然后环顾整个岳祠,种种画面仿若重现,从他眼前一一掠过:太学学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进入岳祠祭拜,何太骥现身制止祭拜,与韩?发生了激烈争执;学子们被一个个赶出岳祠,满地的香烛祭品被斋仆清扫干净,何太骥用铁锁锁上了门,岳祠变得空无一人;夜越来越深,忽然铁锁开启,门被推开,一道黑影背着何太骥的尸体走了进来,那黑影取下神台上的铁链,将何太骥悬尸于正梁下,之后往神台上泼洒灯油,扣上所有的窗户,然后出门,重新将门锁上;又过了一阵,岳祠外面亮了起来,那是他自己在外面祭拜岳武穆,而岳祠里面也突然亮起了一星火光,油助火势,这一星火光很快变成熊熊烈焰,神台被大火吞噬,滚滚而起的浓烟,笼罩住了何太骥的尸体;再接着,窗户突然被砸破一个大洞,他自己翻窗而入,向何太骥的尸体冲去……
凝思许久,宋慈忽然快步走出岳祠。
刘克庄跟着出来,见宋慈从怀中取出一物,是一把铁锁,将岳祠的门锁住了。
刘克庄越看越是诧异,今晚宋慈的一举一动,可谓处处透着怪异。此时没有外人在场,他正想一问究竟,哪知月洞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大呼小叫之声,一伙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是韩?、史宽之和几个家丁。几个家丁押着王丹华,王丹华脸有青肿,显然挨了一顿毒打。在韩?一伙人之后,又有一群人追进月洞门来,是习是斋的十几个同斋,人人脸上都有急切之色,显然都想解救王丹华,却又怕得罪韩?,因此只敢跟着,不敢动手。
“你们两个驴球的,竟敢在熙春楼耍我!”韩?指着宋慈和刘克庄道,“总算逮到你们回太学,看你们还往哪跑?”手一挥,几个家丁就要一拥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