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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年提刑(第8页)

“说她是奇女子,那真是一点也不为过。这杨家小姐不事女红,不待闺阁,也不梳妆打扮,整日骑马外出,城里城外,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听说她有段时间喜好射猎,常一个人骑马出城,拿了弓箭去郊野山林,每次都能打些野鸡野兔回来。后来听说她又爱上了南戏,居然自学了南戏曲目中最有名的《张协状元》,到北土门外的草台班子,倒拿钱给班主,得了登台的机会,非但没砸了人家班子的名声,反而把张协唱得有模有样,得了不少彩声。还听说她曾得知一些隐逸名士的传闻,为求真假,竟独自一人进入深山里寻仙访道。你说这样的女子,奇是不奇?”

宋慈不应真德秀的问话,只道:“后来呢?”

真德秀道:“自琼楼那事以后,从开春到入冬,我们四人一如既往,常约在琼楼相聚,可要么巫易不来,要么何太骥爽约,同聚的次数越来越少。一开始我以为他们二人是为了准备升贡试,不愿分心,便没多想。后来临近年关的一次聚会,我强拉硬拽,总算把他们二人都约去了琼楼,本是为了欢饮一场,哪知他们二人却在琼楼上大吵一架,言语间提到了杨家小姐,闹得不欢而散,我才知道他们二人早在琼楼初见杨家小姐后,便对杨家小姐动了心,此后为了杨家小姐一直暗中较劲。当时巫易似与杨家小姐更为亲近,争执之时,叫何太骥不要再去纠缠杨家小姐。

“本以为只是一次口头争执,不承想转过天来,何太骥竟向司业告发巫易私试作弊。司业一番调查,在何太骥的指引下,果真找到了巫易私试作弊的证据。巫易辩称是冤枉的,说那证据是何太骥捏造的,可无论他怎么自辩清白,司业都不信,最后依照学律,将他逐出太学,剥夺了为官的资格。巫易在临安无亲无故,无处可去,就在太学东头的锦绣客舍住下,四处奔走诉冤,找过国子监,找过府衙,找过吏部,可根本无人睬他……”

宋慈的脸色一直波澜不惊,这时却突然一变,好似平静许久的湖面被一颗突如其来的石子打破,而这颗突如其来的石子,便是“锦绣客舍”这四个字。

“宋慈,你怎么了?”真德秀注意到了宋慈的异样。

“没什么。”宋慈摇了摇头,“老师,你接着说。”

真德秀继续道:“巫易才学出众,一场每月都会举行的私试,题目简单,又不重要,根本犯不着作弊。李乾与巫易一向关系亲近,他知道巫易定是受了冤枉,认定是何太骥栽赃陷害,在一次喝醉酒后找何太骥理论,指责何太骥为了女人背信弃义,陷害朋友,言辞极为激烈。何太骥不甘示弱,与李乾争吵起来,斥责李乾私藏禁书,又骂李乾是个侏儒。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还动手打了起来。李乾本就体弱多病,哪里是何太骥的对手,被打得鼻青脸肿,他气不过,留下一句‘同斋忘恩负义,学官是非不分,这太学不读也罢’,当晚便交还学牒退了学,气冲冲地走了。更想不到的是,当天夜里,巫易便……便在岳祠自尽了。

“巫易和何太骥就是这般闹了不愉快,何太骥也没想到巫易会自尽,这些年来,他时常叹悔,说他当年不该这么做。只是万没想到,如今连太骥也……唉,我们琼楼四友,死的死,散的散,就只剩了我一个。今夜除夕,我看着人人欢聚,不免又想起太骥,便来了这里。我真是想不明白,到底是谁害了他?还要弄成巫易自尽那般……”

宋慈听完这番讲述,道:“老师,你们四友之中,除你之外,其他三人性情如何,为人怎样?”在太学众学官之中,宋慈与真德秀接触较多,对真德秀还算了解,知道真德秀是太学中最看重学子的学官,与学子相处不像尊卑有序的师生,更像是平等相待的友人,除了平日里的讲经授课,还常与学子们坐论古今,启发学子们如何修齐治平,经世致用。但对何太骥,宋慈就不甚了解,只知道何太骥在人前总是极严肃,至于巫易和李乾,他更是一无所知。

“何太骥为人严肃深沉,做事治学都很严谨。当年朝廷封禁理学时,朱熹到福州古田的蓝田书院避祸,在那里著述讲学,远近学子云集受教,我和太骥那时都还年少,慕名前往蓝田书院,在那里相识,也有幸得到了朱熹的亲传。从那以后,太骥就极重理学,对朱熹极为敬仰。巫易生在商贾之家,却没一点商贾之气,对名利看得很淡,重情重义,为人又很风趣,很让人觉得亲近;他好书画,尤其是书法,可谓太学一绝,当时不少达官贵人不惜重金求墨,他因此得了不少钱财,这些钱财除了捎给父母,大都拿来请我们喝酒了。我们四友之中,何太骥、巫易和我虽然家境不算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唯独李乾,家中极为贫苦。李乾早年丧母,他老父李青莲原是衙门小吏,却因得罪州官被赶出衙门,家道衰落,他老父不肯耽搁他的学业,将家中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供他到县学念书,又供他到太学求学。因为穷苦,他在太学遭受过不少白眼,受过不少羞辱,所以他对功名看得很重,在学业上极刻苦,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博取功名,出人头地。我们四人虽性情各异,但出身都不显赫,心肠也都不坏,所以能走到一处去。回想那时候的日子,人都在,有诗也有酒,无忧又无愁……”

宋慈忽然一句话,将真德秀从往昔拉回到了眼前:“老师之前说何司业为情所困,等了杨家小姐四年,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头,这话又怎讲?”

“何太骥一直对杨家小姐念念不忘,这四年来,他对杨家小姐的追求一直没有断过,可杨家小姐始终不搭理他。不久前我听他说,杨家小姐对他态度有所转变,终于答应与他见面了,他非常高兴,迫不及待约我去琼楼喝酒,把这事告诉了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真德秀回想了一下,道:“有五六天了。”

宋慈想了一想,又问:“何司业可曾与人结仇?”

“何太骥一向独来独去,除了我没别的朋友,与旁人几乎没有来往,更别说结仇了。定要说结仇的话,他治学严谨,对违反学律的学子处罚很严,据我所知,不少学子都对他心怀不满,可这总不至于杀人吧。”

“那他的家人呢?他家中亲族关系如何?”

“他没有家人。他自小父母早亡,抚养他长大的叔父,也在他入太学后不久便去世了,从那以后,族中亲人便与他断了来往。他当上司业后,倒有亲族来巴结他,全都被他轰出门外。他为了杨家小姐,一直没有婚娶,一个人租住在里仁坊。”

宋慈记得真德秀讲起初见杨菱时的场景,杨菱自报家门便是在里仁坊,道:“何司业租住在里仁坊,是为了能常见到杨家小姐吧?”

“是啊,他租住之处,从窗户望出去,便能望见杨家大门。可杨家小姐极少出门,只在逢年过节时乘轿去净慈报恩寺祈福。他这四年下来,在里仁坊就没怎么见过杨家小姐,每到逢年过节时,他跟着轿子去到净慈报恩寺,才能远远地望上杨家小姐一眼。”

宋慈听了这话,心中不免奇怪,只因当年杨菱不施粉黛,不守闺阁,常常骑马离家,敢一个人入山射猎,敢替素不相识的女眷出头,鞭打当朝太师之子,大有巾帼不输须眉的英气,可这般女子,居然会变得深锁闺阁,闭门不出,只在逢年过节时乘轿去寺庙祈福,如此行为实在大相径庭。他道:“净慈报恩寺在城外西湖南岸南屏山下,从里仁坊过去,距离可不近。”

“是啊,太骥每次都会跟着去,只求能看上杨家小姐一眼,再远他都甘愿。”

“近来何司业可有什么反常举动?”

“他与往常一样,没觉得他有什么反常。”

宋慈暗自思考了片刻,问道:“四年前巫易自尽时,最先赶到岳祠的人是谁?”

真德秀回想了一下,道:“我若没记错,应该是几个起早洒扫的斋仆,发现岳祠起火后呼喊救火,许多学子都惊醒过来。我也是那时被惊醒后,与同斋们一起赶去岳祠救火的。”

“当年老师赶到岳祠时,现场是何状况?”

真德秀回忆当年所见,脸上现出惊恐之色,道:“很大的火,门窗都在燃烧,屋顶都蹿出火来,连天都烧亮了。到处都是奔走救火的人,到处都是尖叫声、呼喊声。可火势太大,难以靠近,再怎么救火都无济于事……到后来岳祠烧光了,火势变小,才终于将火扑灭……”

“火灭之后,”宋慈道,“是如何发现巫易自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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