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桌位于墙角,去那里要从火炉旁经过。经过宋慈身边时,王丹华故意清了清嗓子,拖长了声音,大声道:“书当快意呀读易尽,客有可人是期不来……”说着去到长桌旁,倒水喝了。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这是“苏门六学士”之一的陈师道的诗,意思是读到称心满意的书很容易便能读完,想与意气相投的朋友见面却久盼不至。宋慈明白王丹华吟这句诗的意思,嘴角微微一抿。他将手中的书放在一旁,舀起汤罐中的沆瀣浆尝了一口,温热适中,已不烫嘴。他盛了一碗,拉住正要回去的王丹华,将沆瀣浆递给他,朝刘克庄的方向指了一下。
王丹华端着这碗沆瀣浆,因酒后步子发虚,险些洒了出来,好不容易才走回刘克庄的身边。刘克庄接过这碗沆瀣浆,一股清甜香气顿时扑鼻而来。甘蔗能化酒,萝卜能消食,这沆瀣浆最能解酒。他知道这是宋慈亲手熬煮的,望着宋慈的身影,心道:“知我者,你个闷葫芦也,居然知道我会喝酒,提早便熬好了沆瀣浆。”他心中的气去了大半,将沆瀣浆一饮而尽,片刻之间,醉意消减了不少。
刘克庄和同斋们又谈笑了一阵,见宋慈还是坐在原处看书,终于忍不住了,起身来到宋慈身边,将手中空碗递出,道:“要解酒,一碗怎么够?”
宋慈什么话也不说,接过空碗,准备在汤罐里再盛一碗沆瀣浆。
“再来一碗也不够啊,酒入愁肠,要一整罐才够解。”刘克庄笑着将汤罐整个端了起来,“来来来,惠父兄给大伙儿熬好了解酒汤,都过来喝。喂,陆轻侯,寇有功,你两个还坐着干吗,快过来喝酒……不是,喝解酒汤!”说着把汤罐抱给王丹华,让同斋们分饮。
刘克庄搬来一只凳子,在火炉对面坐下,伸手烤了烤火,叹了口气,道:“可惜了。”
说了这三个字后,刘克庄良久不再说话,只是一边搓手,一边烤火。
“可惜什么?”好一阵后,宋慈终于开口。
刘克庄面露微笑,道:“可惜你今天不在琼楼,没能亲眼见证我们斗酒赢了那帮武学生。”一说起这场斗酒,他顿时神采飞扬,不吐不快,“还记得那赵飞吧?斗酒之前,他嘴上叫嚣得比谁都厉害,结果一喝起来,三五盏便晕晕乎乎,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哈哈一笑,又道,“不过这帮武学生也算有志气,输了便当场认输,对我们挨个躬身行礼,没一人抵赖,便连那辛铁柱,明明没参与斗酒,却也当众认输行礼,倒是让我有些佩服。那帮武学生喝醉之后,说起醉话来,都是叫着上阵杀敌,喊着要北伐,复故土。倘若朝野上下,人人都是如此,我大宋何愁不能克复中原?”
一想到朝廷偏安一隅的现状,刘克庄便忍不住摇头叹气。他拿起铁钳子,拨了拨炉中火炭,道:“不说这些了。今天在琼楼斗酒之时,我遇到了一个人,与你正在查的案子大有关联,你猜是谁?”
宋慈抬起头来,看着刘克庄。
“还记得上回韩?来习是斋闹事时带的那群家丁吗?”
“记得。”
“那群家丁之中,有一人马脸凸嘴,还是大小眼。”
宋慈当然记得,就在今天下午,他还在南街柜坊遇到了这个名叫马墨的马脸家丁,本想找他查问望湖客邸的事,却让他跑掉了。
“虫娘点花牌时,那马脸家丁就跟在韩?身边,我记得他。今天我们斗酒时,他居然也来了琼楼,在人群中旁观,被我瞧见了。那马脸家丁因为上次来习是斋闹事,听说被韩侂胄赶出了府,后来就没见他出现在韩?身边。可是在那之前,他是一直跟在韩?左右的。我当时便想,韩?包下望湖客邸时,那家丁还跟着韩?,只怕他也在望湖客邸,望湖客邸里发生过什么事,听水房中的血迹是如何来的,说不定他知道。我先暗中叫叶籁兄盯住他,斗酒一结束,立刻叫同斋们一拥而上,将他拦住,不让他离开。”
刘克庄的这番话,倒是与宋慈见到马墨时的想法不谋而合。宋慈见刘克庄一脸兴奋之色,便知道他一定从马墨那里获知了什么重要线索,道:“后来呢?”
“那马脸家丁被我们十多人围着,非但不害怕,反而凶悍得紧,话没说几句便要往外闯。当时我们喝了太多酒,手脚乏力,拦他不住,好在叶籁兄挡住楼梯口,断了他的去路。那马脸家丁把袖子一卷,与叶籁兄动起了手。叶籁兄身在武学,拳脚上丝毫不吃亏。那马脸家丁没讨着便宜,竟拔出一把匕首,抓了一旁看热闹的酒保,拿匕首抵在酒保胸前,威胁叶籁兄让开。这时辛铁柱出手了。那马脸家丁当初来习是斋闹事时,辛铁柱不是也在场,还狠狠教训过他一顿吗?辛铁柱认得他,从侧后方挨近,上去便是一拳。”刘克庄说到激动处,忍不住凌空挥了一拳,“这一拳又快又准,打在那马脸家丁的胳膊肘上,将他匕首打掉不说,还将他半只胳膊打得抬不起来。这位铁柱兄,当出手便出手,勇武非凡,一举便救下了酒保,不愧是稼轩公的后人。从前我笑话他是武学糙汉,自今往后,我再不取笑他了,若有再犯,宋慈,你便罚我。”
刘克庄一直与辛铁柱不对付,居然会转变态度,以兄相称,大加夸赞,倒是令宋慈颇觉莞尔。他道:“罚你什么?”
“就罚我……罚我一月不得沾酒!”
“这罚得好,我记下了。”宋慈道,“你接着说。”
“我刚才说到哪了?”
“那马脸家丁被辛公子打掉了匕首。”
“对,那马脸家丁在铁柱兄手底下吃过亏,见了铁柱兄,便如老鼠见了猫。他不敢再动手,楼梯又被叶籁兄堵住,想走走不掉。他见窗户开着,居然翻出窗户,从二楼上跳了下去,沿街奔逃。叶籁兄追出窗户,没有跳下地面,而是翻上屋顶,便如飞檐走壁一般,从一处屋顶跳到另一处屋顶,追着那马脸家丁不放。铁柱兄也追出了琼楼,在大街上追赶。他们二人一上一下,一个身轻如燕,一个如猛虎下山,各有各的不凡身手,真是教我大开眼界。他们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合力将那马脸家丁赶入一条狭窄的巷子,叶籁兄在屋顶上抢前一步,跃入那条巷子,挡住去路,铁柱兄紧跟着追入,两人一前一后,将那马脸家丁堵在了巷子里。
“那马脸家丁被叶籁兄和铁柱兄抓回了琼楼,我让他们二人把那马脸家丁带进夏清阁,关起门来,盘问望湖客邸的事。那马脸家丁一开始嘴硬,只说腊月十四那晚望湖客邸遭了贼,韩?被偷了一箱子金银珠宝,贼人在墙壁上留了‘我来也’的名号,除此之外没发生任何事。铁柱兄不跟他客气,几拳下去,打得他鼻青脸肿,他才老实了。”
宋慈听到这里,脸色有些不悦。
“我知道动手打人,逼人开口,你定然看不惯。可对付这种恶人,有时就得比他更恶才行。那马脸家丁生怕再挨打,我问什么便答什么。他自称叫马墨,这种人居然以‘墨’字为名,当真是辱没了这个字。他说韩?包下望湖客邸那段时间,他一直跟在韩?左右,很多事情他都知道。他说韩?之所以包下望湖客邸,是为了让一个名叫虫惜的婢女入住其中。我之前以为客邸中那穿彩裙的怀有身孕女子是月娘,原来不是,而是这个虫惜。”
刘克庄这话,倒是与宋慈今日所查对应上了。宋慈略微点了点头,继续往下听。
“这虫惜本是服侍韩侂胄的婢女,容貌也生得美,但不知为何,韩侂胄一直对她很是讨厌,倒是韩?看上了她,私下暗合,竟致她怀了孕。这虫惜虽是婢女,却不是怯懦之人,一定要韩?给她名分。韩?只是寻一时之欢,又知道韩侂胄讨厌虫惜,说什么也不肯给这个名分,任由她留在府上吧,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此事迟早瞒不过韩侂胄。韩?便骗虫惜,说要换个地方好生照顾她,先以她偷东西为由,假意将她赶出府,然后将她安顿在望湖客邸,住在听水房,又派了家丁和仆人照料饮食起居,名义上是照顾,实则是将她看管了起来。韩?要她把胎儿打掉,她不肯。韩?又让她远离临安,去外地把孩子生下来,承诺将来一定好好照顾她母子,给她一辈子荣华富贵,她还是不肯。她执意要韩家的名分,弄得韩?很是着恼。
“腊月十四那晚,韩?和史宽之招了几个角妓,在望湖客邸的临安邸寻欢作乐。韩?酒后提到虫惜的事,史宽之便给他出主意,叫他在虫惜的饭食里偷偷下打胎药。韩?一向性子急,当即照做,派马墨弄来打胎药,下在熬好的鲈鱼汤里,说是给虫惜安胎,亲自送去听水房。韩?之前还叫虫惜打胎,这时却又说安胎,还连夜送去鲈鱼汤,那不是此地无银吗?虫惜有所察觉,无论如何不肯喝。韩?酒劲上来了,对虫惜用强,逼着她喝。两人争执之时,汤打翻在了地上。韩?盛怒之下,抓起花口瓶砸在虫惜的头上,虫惜倒地后,他又用手里碎掉的花口瓶颈,不断地捅刺虫惜的肚子,以泄心中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