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钦话未说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响起,一个差役从大堂外飞奔而入,叫道:“大人,不好了……杨家公子不见了!”
元钦脸上的温和神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严肃,道:“哪个杨家?”
差役喘着大气:“杨……杨岐山!”
杨岐山乃当今皇后杨桂枝的次兄,也是当朝太尉杨次山的亲弟弟。元钦神色凝重,道:“怎么回事?”
“杨家公子在纪家桥的灯会上失踪了,府衙正派人四处寻找,一直找不到人,杨家人都快急疯了。”
“是走丢了,还是被人掳走了?”
差役摇头道:“这个还不清楚。”
元钦知道杨岐山有且只有一个儿子,还是老来得子,名叫杨茁,年仅三岁。杨岐山将这独子看得比身家性命还重要,如今杨茁在灯会上失踪,此事必然震动整个杨家。杨岐山虽然无官无职,但其长兄杨次山乃当朝太尉,绝不可能放任不管,其妹杨皇后也必定过问此事,无论如何,眼下必须尽快找到杨茁才行。
元钦立刻召集提刑司内所有能动用的差役,齐聚大堂。他指着宋慈道:“这位是圣上钦点的新任提刑干办宋慈宋提刑,以后但凡宋提刑有什么差遣,你们都须听从。”
有的差役认得宋慈是大狱中的在押囚犯,不免吃惊,听说是圣上钦点,不敢多问,都齐声称是。
元钦对宋慈道:“何太骥的案子,就交给你了。”话音未落,便率领所有差役,出了提刑司,往纪家桥赶去。
转眼之间,提刑司衙门人去堂空。宋慈手持内降手诏,独自一人立在灯火通明的大堂门口,立在书有“提刑司”三个大字的牌匾之下,身后灯火明照,身前孤影斜长。片刻之前,他还是被关押在提刑司大狱里的嫌凶,片刻之后,他却变成了奉旨查案的提刑干办。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他恍若置身梦里一般。
既然身受皇命,那宋慈的所有心思便集中在了岳祠一案上。如元钦所说,对于身背嫌疑的他而言,这实在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无论如何也要查清此案,既要还自己清白,更要为枉死之人讨回公道。
宋慈方才查阅了一遍巫易案的案卷,记住了案卷上的所有记录,也早已在心中将何太骥案与巫易案做了一番比较。两案极其相似,几乎所有细节都能对上,结果却截然不同,巫易被烧成了焦尸,何太骥因为他发现及时,尸体没有被大火损伤。他心中不禁暗想,倘若不是自己违背禁令去祭拜岳飞,凑巧就在岳祠门外,那何太骥的尸体想必也会被大火烧焦,岳祠也会被大火烧毁,如此一来,尸体脖子上的勒痕无法查验,房梁上的灰尘痕迹不会再有,口鼻内的大量烟灰有了解释,地砖下的暖坑火炭也成了佐证,那何太骥之死会不会和巫易一样,也变成了理所当然的自尽?反过来推之,四年前的巫易案,倘若巫易的尸体没有被烧焦,现场没有被烧毁,会不会也像何太骥案一样,能有足够的线索留下来,证明巫易不是自尽,而是他杀呢?
宋慈还记得案卷中记录了在暖坑火炭之下发现一个印有“皇都春,庆元六年”字样的酒瓶,酒瓶内藏有一方手帕,手帕上有一首巫易的亲笔题词《贺新郎》,词中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当初发现何太骥脚下的地砖松动时,曾掀起地砖,见地砖下埋有没烧完的火炭,一眼便认出这是闽北一带的暖坑风俗,但他没有掘开火炭,因此不知道火炭底下是不是也像巫易案一样埋有酒瓶和题词。他决定先回一趟太学岳祠,去掘开暖坑中的火炭查个究竟。
宋慈当然不会忘了刘克庄。他先去了一趟提刑司大狱,看守大狱的狱吏已换了一人,不再是之前的那个。他亮出腰牌,请狱吏将刘克庄放出来。那狱吏虽然知道他是新任的提刑干办,却无论如何不肯放人。“宋提刑,闫老弟就因为放你朋友进来,已被元大人免了职,大过年的,卷被褥走人了。你朋友打点闫老弟,说是想在大狱里待到天亮,元大人也不打算过多追究,就说遂了他的愿,让他在大狱里待到天亮就放人。”那狱吏道,“我是真不敢违背元大人的命令,还望宋提刑体谅则个,不要为难我。”
宋慈没有为难那狱吏。既然刘克庄不会受到处罚,只需在大狱中待到天亮即可离开,他便不再担心。他独自一人离开提刑司,往太学而去。
虽已是深夜,但沿途各条街巷皆是灯棚林立,彩灯斑斓,人流如织,繁华喧嚣至极。
宋慈无心游玩赏灯,快步穿行于人流之中。
到了前洋街,太学已在近前。前洋街虽也是人山人海,但没有热闹的喧哗之声,人人都在驻足观望,观望那些在大街上往来奔走的差役。前洋街的西侧就是纪家桥,杨岐山的独子杨茁便是在那里失踪的。这些奔走的差役,正是在忙着寻找失踪的杨茁。
宋慈无心他顾,直接从中门进入太学,向东来到射圃,那道连接岳祠的月洞门出现在眼前。
一如前夜,月洞门外灯火通明,月洞门内却昏黑无光,仿若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附近花树上的灯笼光映照过来,只见月洞门前交叉贴有“提刑司封”的封条。
宋慈没有立即走过去。
他在附近站定不动,不是因为月洞门贴了封条不敢擅闯,而是因为他看见一道人影坐在月洞门边,听见了来自那人的低语声。
“想不到时隔四载,连太骥你也……唉,我们琼楼四友,就只剩了我一个,你说我们好端端的四人,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那人声音一顿,“是啊,都是因为那杨家小姐……若不是她,你和巫易又怎会闹不愉快?你为情所困,等了杨家小姐整整四载,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头,你怎会突然……”
宋慈还待细听,太学中门方向忽然喊声大作,一人朝射圃这边奔来,其后还有一群人追赶而至。这群人冲进射圃,只见在前方奔逃之人身穿武学劲衣,像是个武学生,其后追赶之人全是差役,纷纷大喊:“抓住他!”“围起来!”“别让贼人跑了!”差役们分头包抄,堵住去路,将那武学生团团围在了射圃当中。那武学生宽鼻阔嘴,脚步有些晃,似乎喝了不少酒。他不再奔逃,一把将袖子卷至肩头,对包围自己的众差役怒目瞪视,显然不打算束手就擒。
这阵大呼小叫声惊到了月洞门边那人,低语声便断了。
宋慈向月洞门边走去,低声道:“老师。”他早就从声音听出那人是真德秀。他听真德秀言语间提及巫易和何太骥,本打算在附近继续听下去,想不到差役追捕犯人闯进射圃,惊到了真德秀,打断了真德秀的自言自语。
真德秀看见宋慈,满是忧郁的脸上现出惊讶之色:“宋慈?你……你不是被……”
打斗之声忽然传来,射圃中那十几个差役一拥而上,试图擒住那武学生。那武学生乘着酒劲,一番搏斗下来,竟撂倒了好几个差役,还夺了一把捕刀在手。众差役见他夺了刀,纷纷散开,不敢贸然冲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