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上来,本想劝解江泠,不要置气,人为什么要读书呢,无非是将来入仕为官,一展抱负,可做了官,步步惊心,一言一举都有可能成为别人拿捏自己的把柄,没有家族,就没有靠山,没有依附,别人会怎么想,被家族赶出,定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就算不做官,得罪了家族难道就有好下场吗?总有人指指点点,没有家产,没有积蓄,以后该怎么生活?
可他跟过来,听到少年与妹妹的对话,忽然觉得自己多虑了。
江泠意志坚定,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他不在乎所谓的族人,家业,果断地斩断自己与他们的联系,因为他知道,只要还有利益,纷争就还存在,天地广阔,他不屑于将自己困在小小的牢笼里争斗。
严敬渊淡淡地笑了一下,转身,对随从说:“走吧。”
之后的日子,兄妹俩还是像从前一样,叶秋水喜欢做生意,主意多,她攒够了银子,在距离宝和香铺近一些的街坊盘下一间两进院子,有一个大书房,可以看书、写字、算账。
江泠喜欢读书,手不释卷,他图纸画得极好,匠作坊的师傅也常找他请教。
立秋时,江大爷被流放,大房的产业悉数抄没,大郎江环狼狈地带着母亲与妻子离开了曲州。
知州大人在曲州任职的两年鞠躬尽瘁,政绩无数,即将被调回中枢。
临行前,严敬渊找到江泠,递给了他一封信。
江泠纳罕地接过。
严敬渊示意他拆开。
江泠揭了封条,打开一看,发现这是一封举荐书。
他看了几眼,愣住。
“……江泠其人,虽躯体有疾,然志气弥坚,心如朗月,诚为难得之才。吾不忍其才埋没,故以吾之薄名,举其入县学深造。愿先生不以疾掩其才,而以德识其真。其人若得入学,必能勤勉有加,不负厚望。吾愿共担所责,以吾之名,保江泠学途无虞。
敬希察之,许其入学,共育英才。”
江泠目光颤动,怔愣地看着严敬渊,握着信纸的手都有些抖。
“你心性坚韧,不被残疾打趴下,这是好事,不过我仍要告诉你,你以后要面对的远比现在的艰苦多得多,也许你苦读多年,甚至都不能参加考试,也许你过了考试,进入官场,却因为身有残疾,被孤立,排挤,你以为你考过了科举,即将前途无量,可只是换了一个更大的笼子,才学,能力,无处施展,一辈子只能在一个小小的位子上蹉跎。”
“况且,你父亲犯过罪,虽然有我担保,可难免有人仍对你视如敝屣,另眼相看,你要知道,偏见,是能压死人的,我见过太多,明明博学多才,但却身患隐疾之人,一生受尽冷眼,抱负无处施展,最后愤世嫉俗,怨天尤人,深陷窠臼,无法自拔。”
严敬渊语重心长,严肃地告诉他,“如果你害怕前面的困难,那你就撕了这封信,你还可以继续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如果你不怕,那你就拿着这封信去县学,这上面有我的印章,他们会收下你,但我只能送你到这一步,往后你必须自己走,能走到哪儿,都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江泠握着信纸,抿唇不语,心中久久震颤。
他当然知道,残疾的人,还有一个罪臣之子的身份,也许连官府的审核都过不了,更不用谈继续进学考试。
就算做了官,也会被嘲弄,被耻笑。
这一生,前路漫漫,注定是坎坷的。
不过那又怎样。
他心向明月,一往无前。
江泠抬起目光,神情坚定,沉声道:“多谢大人教诲,学生定不负所望。”
严敬渊笑了笑,眼底有赞许涌现。
那日在巷子里听到少年与妹妹所言,严敬渊回去后思量了许久,他深知少年的心性,他沉稳坚定,矢志不渝,可他太年轻,也许未来所经历的,才更加痛苦,更加摧人心志,到那个时候,他还能如此坚定吗?
如今安安稳稳的生活,也许更适合少年,严敬渊怕害了他。
他考虑再三,犹豫数月,还是写下了这封举荐信,让少年自己选择,如果他因为未来的困难而退缩,或是被磨难打倒,那也都是他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