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与孙可望大军交战的事简略一说,对自己的伤势只字不提。
虽极力轻描淡写,但其中的刀光剑影,凶险四伏,即便旁听犹让人深深心惊。
郑成功沉默了一会,忽而道:“既然进展一切顺利,你为何不让我看你那边?”
李定国无语,心想万一让你看到我这边的惨状,你今晚更是别想睡了。
他随意编了个借口:“因为这里比较混乱,郑经在外面大吵大闹……”
郑成功一听到「郑经」二字,顿时失去了看的兴趣:“晦气,你出征还带上这玩意作甚。”
李定国也有些无奈,但转念一想,不对啊,我们一开始谈论的明明不是这个话题:“快回去吧,在海风里吹着,对身体多不好。”
郑成功似乎也觉得海边有些凉,拢了拢衣襟,一直沉默不言。
李定国又催了他好几次,许久,才听他低声道:“我病得好难受……不想回去。”
他并不愿在挚友面前示弱,但也许是因为这一夜月光太明亮,而李定国此刻的声音又太温和了,有些话忽而就这么流泻而出:
“我这次病了很久,那时确然觉得万念俱灰,以为就只能停在这一步了。”
“我想找你说说话,可是你又不在。”
“在你到天幕上发言之前,我已经准备写遗书了。我以为,我这一路走来,从来都是独自一人,死去也将是毫无牵挂地一场飘零,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有太多放不开、舍不下的东西。”
他并不是一无所有的人,只是他曾经拥有过的那些,都丢失在了岁月中。
年少时的剧变,视如信仰的君王的惨死,父亲的伏诛,母亲被清军侮辱后的自杀,故友的背弃,旧部的决裂,叛徒的泄密……
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皆如利刃扎入心口,让他伤得鲜血淋漓,也让他成为了很一意孤行的人,丝毫容不得别人违拗,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
“其实在生死关头,从头细数”,郑成功坐在海边礁石上,手指掬起一捧冰冷的海水,“我这一生,大约是正好与我的名字背道而驰,是极其失败的一生吧,到头来也没有什么可称道之处——”
“为臣子,则万死难救,至今未复江山,有疚于父皇;为儿女,则悖逆其意,愧对父母;对将领,难称尽仁尽义;对天下百姓,许多时候无力阻挡他们遭劫;至于郑经……这孩子不提也罢。”
李定国一直在安静地倾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打断他:“莫要如此说,你在我心中,便是天下第一尽善尽美之人。”
郑成功惨然一笑,并不言语。
李定国看了他一眼,若他在郑成功面前,此刻,他应当给挚友一个拥抱,但他并不在,所以也只是沉声说:
“论为臣子,你一力独撑东南半壁,转战海外,遗世孤忠,隆武陛下九泉下相见,必定引你为傲;”
“若为儿女,令尊当年降清,将福建领土拱手相让,大批沿海百姓民不聊生。你虽与他背道而行,却以半生征战,守卫这片国土,后人自知你一片冰心。”
“若为将领,你从一船一士起,亲手建立起了一支纵横海上的舰队,独断天下,傲视西方,数尽古往今来人物,未有出其右者。”
“论对天下百姓,你郑氏大军一路北伐,沿途百姓争相归附,箪食壶浆相应,甚至于千里迢迢赶来投军,以足可证明人心所向。”
“至于郑经……这孩子确实是不提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