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科长?您冒然到访,有何贵干?”她显然没想到贾彪居然会主动找上她。当年她与贾彪恋爱,是一段从未公开过的地下恋情。那个时候贾彪刚从农村走出来,木讷、自卑,而她是系主任的女儿,泼辣、能言善辩,是男孩难以征服的对象。
只不过当贾彪惊恐地发现她正逐步走上一条批评主义的公知道路,他便为了自己的仕途理想抛弃了她。两个人不见光的初恋就这样夭折在了没有回音的信件里。
贾彪注视着她的脸,他想过无数次和她见面的场景,比如她愤怒地质问他为什么当年要擅自中断了关系,再比如讥讽、嘲笑,或者怀念、感慨。但是贾彪从来没想过他们会是以这种生疏的模样再度重逢,她叫他贾科长,甚至没有喊他贾彪。
难过的话是说不出来的,出口的话总是格外生硬:“我再不来,您怕是要就任联合国秘书长了。”
俞霞笑一声,摊开手:“我只是一个刚出狱的人。”
贾彪气笑:“俞霞,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从得知她和隋恕会面,他便一直默默关注着她的动向。自焚事件的那一天,他在飞驰的车辆里看到她一闪而过的侧脸。贾彪想,他已经眼睁睁看着她进了一次监狱了,他不能再看着她错下去。
“戴……非可追随之人,你收手罢,”贾彪直截了当,“你看到最新的新闻了吗?总理南巡开始,在这种时候把鸡蛋全部压在一个篮子里,不要做这种傻事。”
在做“两千禁词”的审查工作中,他发现了许多之前并不知道的东西。诸如之前联合起来攻奸白新波的“老人小组”们在白新波死后处境其实并不乐观,几乎形同被软禁,他们的警卫与保健两样由中办主任统一委派,因此他们的言行举止也全部在监控之下。至于戴行沛的身边,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贾彪盯着俞霞:“戴……随时都可以是下一个白……我知道你的理想绝不是和这种人为伍,记得大一时的元旦吗?我们每个人都写下自己的梦想,我记得很清楚,你写的是‘河清海晏’。你如今的作为,是否违背了当初的初心?”
缄默在二人之中蔓延。
忽而,俞霞向他走了一步:“那你呢?就这样做他们数字恐怖的走狗?”
大概是她的用词太过于不客气,贾彪青筋跳了跳,他的语速禁不住加快:“俞霞!我们都不过是普通人,拿钱办事的人,没有反抗能力的人。谁上台、谁下台,归根结底,同我们都是没有多大关系的!我们活着便只为活着而奔走,谁让我们有饭吃,我们便为谁呐喊。”
“呵……”俞霞不由冷笑,“你以为你能好好地靠着做‘狗’活下去吗?”
从白新波之死开始,她便看到了一切像一辆破车子,架上了极为尴尬的境地。改革派杀白新波是经改之争,发展经济必然导致改革派上台,不发展会遭到社会各界联合制裁。而韩居正的倒台是美俄之争,继续挺俄被围殴,转投他怀被报复。
贾彪对她所有的大道理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刚想说什么,突然听得俞霞问:“贾科长,你收过礼吗?你给别人送过礼吗?”
贾彪身子僵了一下,俞霞做过很多年采访,无形的闪光灯让他本能想逃。但是很快,他的腰杆就硬起来,“俞大记者,你能说出一个我这个级别不贪的吗?”
他心想,要是不贪不色,谁敢信你、用你呢?就像他的工作,兢兢业业多年,不如兵行险路,一纸投名状。
俞霞道:“权力来源谁就必须效忠谁,相反,谁能给上位者输送利益,谁就能得到权力。这样的结构产生了永不停歇的戏码——鬼喊打鬼,不仅不能从源头杜绝一切,反而沦为铲除异己的工具。”
说着,她以怜悯的目光望向贾彪。他没有背景与根基,在庞大的分配网上是一只虾米。
“一切制度都是利益分配的规则,普天之下莫不如此。”
贾彪沉默片刻,“想要改变规则,个人力量是非常渺小的。”他的话里依旧有劝她的意味,像很多年前那样。
俞霞摇摇头:“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情。”
贾彪试图从她的话中捕捉出什么,可是细微的念头却一闪而逝。
他只能低低地说:“你把你们的东西给戴……绝不是什么好归宿。”
俞霞定定地望着他:“我不会做违背自己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