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年代,不得不放弃家庭甚至销声匿迹多年的科研人员不计其数,陆知行也只是其中之一。颜瑾可以理解他。而身为医学教授,她对堕胎和日后高龄产妇的风险也了然于心。
深思熟虑半个月后,她决定生下这个孩子。
同年冬天,陆霜出生在一个满地霜色的深夜。
然而他的降生带来的不仅是母体的受难,更是颜瑾日后悲剧的开端。
原本以为身体恢复后很快能回到工作岗位,可年幼的陆霜因早产体质虚弱,而来上海照顾陆霜的公婆又年事已高接连生病,不但帮不上忙,反而更加重负累,彻底击碎颜瑾的幻想。
做学术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陆霜两岁时,她不得不辞职离开学界。
空有一身才华和抱负无处施展,每日每夜的光阴浪费辗转于厨房、婴儿车与医院之间,颜瑾曾无数次后悔当初的决定。她发现自己并不爱孩子,仅仅只是出于责任。
相比于承受母职惩罚的颜瑾,这几年间陆知行却顺风顺水,硕果累累,在物理学界的地位与影响力扶摇直上。
偶尔逢年过节,他会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家里,吃一顿饭,睡个觉,第二天天不亮就再次消失,陌生得像个过客,以至于年幼的陆霜对他的印象乏善可陈。
而在陆霜的记忆里,母亲则变得日渐沉默,愈发抑郁。
七八岁时,他刚上小学没两年,陆知行破天荒地在某一天突然回到家里。
他对大人之间的气氛缺少感知,只知道从那天开始,陆知行出现的频率比以往多。甚至那年暑假,他第一次和父亲单独出门,被带去游泳馆。
而后被陆知行踹下水。
出于心理自我保护机制,当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但那种鲜明的恐惧与痛苦深深刻印在心里。被救上岸后他始终一言不发,直到被颜瑾发觉异样,担心地问起来时,他才全盘告知。
年幼的陆霜并不明内情,他只知道当天晚上,父母之间爆发有史以来最为剧烈的争吵。
他们以为他已经睡着,实际当时住的筒子楼隔音很差,他在自己的小卧室里听得清清楚楚。
“这么多年来你都没管过,你就跟以前一样,离他远一点不行吗?”崩溃的颜瑾却还记得压低声音,避免吵醒孩子。
陆知行一言不发,沉默地抽烟,一支接一支。
“他才多大,你就带他去成人泳池,还扔下水?你是人吗陆知行?要是没有救生员,你就眼睁睁看他淹死吗?”他的沉默在颜瑾眼里是另一种对抗,她不得不连连诘问。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要回来……”声音逐渐低下去,变为绝望的呜咽。
在她泣不成声时,陆知行才熄灭烟头,开口说道:“上面已经取消对天体物理的扶持,终止寻找地外生命的计划,我们……不再被需要了。”
陆霜听不懂成年人的工作内容,只是目瞪口呆。因为对于将亲生儿子扔下水的行为,陆知行自始至终没有半句解释。
仿佛那是稀松平常的家常便饭。
他抛出的问题实在严峻,颜瑾的情绪也只得卡在半空:“你……”
之后的对话慢慢低沉下去,沉默的间隔愈发拉长,叹息越来越多。
陆霜只记得,他们不断提到“科研经费”、“收入”、“家用”这样的字眼。
第二天起床时,陆知行照常已经消失,颜瑾面色不佳,双眼红肿不堪,却仍不得不打起精神做饭。
“陆霜。”她在厨房喊。
“怎么了,妈妈?”陆霜放下暑假作业,跑到门口问。
颜瑾在腰间围裙上擦擦手上的水,从兜里摸出纸币:“帮我去巷口买瓶酱油。”
90年代,酱油才两块钱一瓶,而她像往常一样给五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