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涯道:“活着,就什么都能有吗?该不是我的,便是又争又抢,也注定不会属于我。”
云湄听他语气颓丧,大觉失语。分明一世顺遂无忧的贵胄公子,在情之一字上浅浅栽了一个跟头,居然便彻底生无可恋起来,当真教她这种一路活来十分不易的平头百姓无法共情、无法体谅。
火冒三丈,烧得大脑剧痛,她怀疑自己头上已经腾起了青烟,“你们许家多少年才养出你这么一个许七郎,家业还没发扬,就先在这里为个情字寻死觅活的,是成心要增添我的罪孽吗?”
许问涯任她训斥,不管她如何扯旗,亦无动于衷,听及此,他才些微变了神情,紧盯着她问道:“所以你是因为怕亏欠上整个今阳许氏,害怕背债,才过来救我的吗?”说着,语气无尽地沉下去,脸色灰败,“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可以不管,这债添不到你的身上。”
云湄听不得这种自暴自弃的口气,这对她而言委实太过情理难容,一时语气愈加不耐:“你究竟是要干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能不能别总是执着于那个姓乔的?你这般惜命的人,为了他,能豁出去地替他挡刀,彼时我的心境,当真无以言表。”许问涯坐近了些,探手掰过她的肩头,两相直视着,眸中碎光粼粼,恳切道,“云湄,我不求你多爱我,只是想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在乎我,就那么难吗?”他微微泄气,口吻凄切,“你……就算是骗骗我也行,好不好?”
为了一句在乎?
这就是他作死作到现而今这般境地的全部缘由吗?
云湄意识到这一点,当即连气都快喘不匀了,手里的布条被她攥得褶皱横生,心火翻涌,干脆狠狠加重了包扎的力道,但许问涯却并没有如她所预想的吃痛闷哼,幽邃的目光求知若渴地紧紧凝睇着她,神色之中透出濒临病态的执着与偏狭,整个人仿佛已然感受不到任何肉|体上的疼痛了。
云湄回望片刻,他仍一眨不眨,教人颇感震悚。迫不得已,她只好切切地解释起来:“我不是执着于他,我是为了清一清账,才去找他的。至于后来的出手,也根本不是奔着替他挡刀去的,你既然声称查尽了我
的身世,那你应该云间逍的吧?我是奔着他——”
话还未说尽,便被许问涯浮动欲碎的眸光给攫住了声息,这副摇摇欲坠的脆弱情态,实在令人莫可奈何。
解释是无用的,他充耳不闻,只顾灼灼盯着她,仿佛一个不称意,他就又要做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来。
云湄这辈子从未如今夜这般失措过,什么清醒沟通,什么好好坐下来聊一聊,在这样一个动辄欲要放弃生命的狂悖之徒身上,是根本行不通的,倘或三言两语不合他意,她生怕他又要去寻死。
思及此,云湄倍感心力交瘁,一时愁眉难展,破罐子破摔地道:“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不管出于什么初衷,我都不该跟他打上照面,不该去同他说话交流,纵是全程没说几个字,也没正经看过他一眼,也全都是我的弥天大错,一步错步步错,弄得你由此寻死觅活,险些丧生。”
她这显见地是反话,明里暗里控诉许问涯对她倾注的感情太过沉重,令人如泰山压顶,无喘息之隙,一言一行都要斟酌,两下里都活得很累,这是十分不健康的关系。云湄没有忘记不久之前,他抽冷子朝翘帆射去的那一箭,稍微闲侃,竟就欲让人断子绝孙,由此可见,根结压根不在乔子惟身上,而是许问涯这个人,可谓已经走至疯魔的地步,任是谁与她堪堪走近,甭管暧昧与否,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要被他嫉恨上,不光折磨旁人,更折磨他自己,今夜他甚至还因此痛不欲生,竟是因了泛滥的设想与曲解,而生生立在枪林箭雨之中走神,这便显得十分可怖了,是云湄完全不能接受的。
奈何他却似浑然听不出来她话中的指摘一般,见她服软,眼睛终于一寸寸弯起来,煞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嗯,你知道要乖一点了,很好。”
这样轻软似耳语的腔调,令云湄大觉毛骨悚然,眼帘惊抬,撞进他黑沉沉的眸子里,她的倒影被他那双眼睛锁定得密不透风,窒息的感受如有实质,云湄一时间都忘了呼吸,长睫不住地战栗着,一丝急速蔓延开来的冰凉,很快浇灭了沸腾的心火,惟余下满腔砭骨的冷意。
惊惶之余,她又觉深深无力。当一个人开始拿生命以作要挟,那么所有能够与之沟通的伎俩,尽皆失去了效用,因为稍微一个不依其意,或恐便会触怒他,闹得难以收场。
当下唯一的应对办法,只有小心翼翼地顺着他来。
不过,其实如他所言,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她大可以不必顾念他是死是活。但是云湄做不到。
她是讨厌烦缠不错,她只想过平和温馨的日子,而不是如此耗费心力的爱恨交织。她也十分不愿意跟一个动辄要轻生的、片刻没有感受到爱意便如离水之鱼的疯子,一起过下半辈子。
可是……许问涯要是真的死了,她觉得自己也不会好受的。
要想纠正他这种执拗若狂的性子,惟有等来日了。
眼下,她着实是拿这个可怖的男人没辙了。
许问涯看出她的束手束脚,俯下身来偎进她颈子里,垂落的手,勾住她战抖的指尖,轻笑道:“后悔招惹我了么?”
云湄心中扼腕,如若早知有今日,她定然百般推搪,什么替人出嫁,纵使等候她的是金山银山,她也狠心不要了。
“右手放下来,你别乱动弹,我刚刚才包扎好的。”不过心里的无限后悔,是断乎不能付诸于口的,云湄一时只能顾左右而言他,说着,极目远眺,见宽阔的湖心延绵到了视野尽头,又开始紧张起当下的境地来,“什么时候能靠岸?咱们往哪里去?”
许问涯失血过多,脸色愈渐苍白,浑身开始泛冷,抬了脸,蹭住她的,昏昏沉沉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半晌才消化完她的话意,声线极轻地答复道:“会有人来接应的……”
云湄听他腔调漂浮,感受到他攀着她衣襟的手也开始失了力,整个人不住往下滑,仓促间慌手忙脚地将他搀起来,环起臂膀拥在怀里,心中惴惴不安,嘴里却不敢说什么丧气话,反而安抚着:“你不会有事的,我给你求了头炉香,掺的是汇福灵水,踩在你脚底了,多少也能奏点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