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金乌渐渐靠近日中,初夏烈日,阳光掠过秦王宫的屋顶,擦过议事堂的屋檐,打在王宫之前黑色台阶之上。屋檐投影的阴影之中,站着秦王稷与卫淇,一线明暗分界,阳光之下,月姑俯首,眼睛却是抬起,传令声音硬朗,不容抗拒。
秦王稷眉心一皱,抬脚就要走上前去。手上一滞,偏头,却见卫淇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只见卫淇抬眼望了望天上的日头,低声说道:“太后要宣臣,臣去便是,王上今日还有书没有念,功课不好荒废。”
“卫大夫……”秦王稷反手握住卫淇的手腕,侧身就要挡在卫淇与月姑之间。
卫淇摇了摇头,伸手覆在秦王稷手背之上,“臣无愧于天地人鬼,太后是明理之人,王上放心。”卫淇俯身向前,贴紧秦王稷耳畔低声耳语两句。
月姑只见秦王稷那皱起的眉心当即舒展开去,正想开口说话,秦王稷却已经放开卫淇的手腕。卫淇三两步走上前,眉眼含笑,恰如芝兰玉树,躬身朝月姑一拜,“有劳月姑带路。”
月姑纵使心中疑惑,却也不好问出口,只向秦王稷福身行礼,领着卫淇绕路走上宫中复道,一路往甘泉殿而去。
初夏风热,秦王宫西北靠山,东南面水,只迎着渭水吹来的丝丝凉风。便是正午,甘泉殿中仍清凉如若清晨,院中花草上的露珠才刚刚散去。
卫淇随着月姑踏入甘泉殿院门,便瞧见院中婢女洒水纳凉,院中凉风迎面而来,等迈入殿内,已经不能察觉半分暑热,蓦地脊背微凉,如一瞬撞上倒春寒。
月姑往前走到上首木案前头,躬身轻声道:“太后,卫先生带来了。”
“嗯。”上首太后正一手支着额头,手中抵在木案之上,似是正在喘息,又像是打盹。听见月姑的话,那双狐狸眼仍是眯着未曾睁开,只轻轻应了一声,木案下头那只手抬起来,广袖拂动,落在她手边凭几上。
卫淇拱手,朝上首深深弯腰一躬,“臣大夫卫淇,拜见太后。”
上首传来一声嗤笑,若有若无。那双狐狸眼缓缓抬起,目光凉若夏日朝露,看向卫淇,红唇开合,“先生已经是大夫了呢!何时进的官职,本后居然都还不知道。可是因为促成秦齐联盟,所得的奖赏?”
卫淇腰背一直弓着未起身,头颅低下来,也只瞧着地面,“正如太后所说,一丝一毫不错。”
“本后敢问卫大夫,何故选齐国啊?秦齐之间相隔数千里,齐国力强,能五十天攻破燕都蓟城,陷我儿于险境,还与我大秦争夺楚国的联盟。卫大夫陷秦国于无信无义之地,不惜与练兵有成的楚国为敌,换这样一个盟友,若是它翻脸,你能赔偿秦国吗?”太后声音柔而含威,余音酝酿着层层怒意,在殿中回**,不绝于耳。
卫淇直起腰背,抬起头来,展颜一笑,反问太后,“如果太后以为不值得,楚国使者靳尚来秦将近三月,太后为何不召见他,将秦楚联盟达成呢?太后亲弟楚戎带邓城归秦,太后又何为接受呢?”上首太后挑眉不语,卫淇躬身又是一拜,“太后虽为楚女,却早已是秦人,既然明知有一日要与楚国反目,不如趁它练兵未成,先反目了吧。”
大殿之中沉默如一汪潭水,但听一声缓缓叹息,太后问道:“秦国,可能承受得起这反目?我儿,可能承受得起?”
未等卫淇回答,殿外一婢女走入殿中,福身通传道:“太后,白夫人来了。”
婢女身后,蒋泊宁缓缓走进甘泉殿,乌发低绾,一身鹅黄衣裙,怀里抱着一副木匣,走到太后面前,福身行礼,“拜见太后。”
太后抬眼瞧了瞧卫淇,偏头问蒋泊宁,“怎么来了?”
蒋泊宁起身,抱着木匣走到太后前头的木案边上,将木匣放下打开,从中取出一面羊皮地图,摊开铺在木案上,“从前太后不是说过,要泊宁变得有用一些,泊宁时刻不敢忘,上年年末,左相下令让墨家弟子入巴蜀造战船,现在战船皆备,泊宁特来禀告太后。太后,战船皆备在这一处。”
“你这丫头,嫁了人却没个正经,老揪着我的话。”太后轻轻笑了一声,低头一瞧,却见蒋泊宁的指尖落在巴国旧都江州,江州立在江水边上,沿江而下,出了巫山,便是楚国的夷陵与郢都。太后猛地抬头,看向蒋泊宁,“你说,魏冉下令造战船?”
“正是。”蒋泊宁点点头,屈膝在木案旁的软墩跪下,看着那巴蜀地图,朗声回道,“太后胞弟楚戎攻打邓城那支军队,是穿巴蜀皮甲的秦人,挑起事端,卫淇入楚,断绝齐楚联盟,楚国势必发兵来攻,届时秦国联齐攻楚,韩魏两国协助。墨家造这些战船,便是要直破郢都。”
太后手指一瞬扳住身旁凭几,一向强势的声音竟带上颤抖,“魏冉何时定下这些事的?”
蒋泊宁俯首回话,“太后,不是左相。臣下们出谋划策,定夺的,是君上。”她抬起头来,直视太后那双盛满震惊的狐狸眼,“太后,王上,已经长大了。”
大殿之中,卫淇声音朗朗,“安抚武将,提拔文臣,联盟齐国,南攻楚国,皆是王上提出的,臣等为之绸缪,得到王上首肯。太后,王上,会是很好的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