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清洲下起大雨。许多披着黑皮斗篷的人冒雨飞骑赶回。
人们从各院落的檐下驻足翘望,廊间有人奔走相告:“信忠大人回来了!”
那个还俗的和尚玄以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穿庭过院,抱着几把伞到门口迎候。恒兴却不慌不忙,揣起他翻阅的悲情故事书,到里屋去梳理头发,出来时发型又已恢复一丝不苟的样子,仿佛擦了油。不过我留意到,他只是唾了口水到手掌心,然后用手弄头。
他弄完头走出之时,信雄坐在榻上伸出腿来想绊他一跤,却只绊了个趋趄。
恒兴头发微乱,踉跄撞出屋外。雨帘里影影绰绰,许多面伞纷纷张开,宛如繁花绽放。只见披黑皮斗篷的人影幢幢晃闪,络绎涌近眼前。
一个身罩薄甲的人飞身下马,将坐骑缰绳交给身后之人,其畔已有人撑伞来为他遮雨。他问:“贞胜大人在吗,是不是还没走?”左右未及作答,有几个人撑着伞,沿着院墙往这边赶来,其中一个清癯面容的老者在伞下问道:“秀隆,怎么你也跟着大人回来了?”
身穿薄甲之人忙迎上前,压低声音说:“贞胜大人,还好你仍在这儿。劳烦大驾,赶快去禀告主公,就说信忠公子有紧急军情须要即刻觐见。”那清癯老者蹙眉道:“不能等天亮吗?何事这么着急?”
恒兴匆忙挤了过来,不顾身上淋湿,凑近前去,伸着耳朵要听那身穿薄甲之人说什么急事,那人转面瞧见,忙给他施礼,问道:“恒兴大人,这会儿主公在忙么?”恒兴摇摇头,打了个喷嚏,擦着鼻子看见又有数人下马走近。他认出其中一人,便抢过别人手里的雨伞,迎上前去给那人撑着遮雨。那人走得很快,未稍停步,只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便从他面前走了过去,迳到门前,拍落檐头淋滴肩臂的雨水。玄以瞪恒兴一眼,凑过来把伞举到那人的头顶上方,为其遮挡。
门檐下的灯笼照耀出此人的面容,由于他戴着尖笠帽子,几乎遮去了鼻梁以上的半张面孔。我在廊下肩靠着柱子本想看看这个“奇妙儿”如今长成什么模样,却瞧不清楚,只觉脸并不白,微有胡须,身形没有他父亲和叔父们那样高,却也清瘦而挺拔。
这个家伙年小的时候据说由于长相别致,被他父亲称为“奇妙儿”。不过如今我看也没奇妙到哪儿去,反而最奇妙的是我能在他家看见他。
有乐忙要拉我进屋去,拽着我的衣袖,猫着身在那儿小声说:“别给他看见你!”我不以为然的道:“看见又怎么样?他又不认得我的样子。”
秀吉挨过来蹲到我旁边,下巴搁在栏杆上,说道:“他认得又怎么样?先前一屋人的表决,反映出来的不完全是大家的意思。说穿了,其实我们表达的是主公的意思,他决定让你留下来了。大家当然要跟着主公的意思走个样子。混了这么久,没看出主公的意向,我们还能混吗?”
有乐听了也把下巴挨了过来,搁到栏杆上,笑道:“我就料到了几分。要不是我哥的意思,你们怎么可能都这么爽快地支持我把她留下……为此,这几天我游说了好多个人,送出了大量茶具,还肯陪你们玩打仗,到最后总算没白忙!”
我听了有些感动,才明白怎么回事。只听秀吉说:“我可没收到你的茶具啊,一向如此,每回都帮你,将来你可要记住有机会报答我噢!不过也很难为恒兴这家伙了,其实我看他并没有把他知道的许多事情完全如实向主公呈明,也没跟大家摆出来说清楚。然而无所谓了,仗你还要去打,这不是说着玩的。主公就是想要你安心去帮信忠征战四方,给你个甜头,做个人情让你心里先定下来。我看也是他让人通知你妻子过来帮你的,不然娘家怎会那么爽快出兵?”
有乐听了又垂下头,愁眉苦脸的说道:“我就知道,没这么好的事情……”
秀吉提手捶他臂膀一拳,随即凑脸过来,揽肩笑道:“愁什么愁?这是好事儿!看大家这么关心你,还不高兴?”有乐推开他凑过来的笑脸,说道:“我看你们这么多人凑到这里挤满一屋,不全是为了讨论我带妞儿回家的事情吧?谁带妞儿回家要你们这么多人坐到一起来讨论,连光秀也来凑什么劲儿?甚至就连夕庵都冒出来了。咦,还有信盛呢?怎么不把林秀贞也一起找来讨论我房里的事儿?”
秀吉小声说道:“别那么大声!你怎么不知道林秀贞和信盛他们被放逐了?我们今儿聚到这里,当然不只是讨论你的妞儿。咱们主公让大家坐到一起谈谈你带谁家妞儿回来,以及怎么办,这种事情以前还没有过,也算破天荒头一回,为什么这样煞有介事呢?我看有大事要发生。以我观察呢,凡是跟甲州那边有干系的场合,你就会看到夕庵。或许即将发生的大事也跟你领回家的这妞儿多少有点关系,因而要讨论一下留还是不留她。不过大家都还挺喜欢你带回来的妞儿,这你别担心,她既会玩球又茶艺出色,好多人都在夸她呢!就连你另一个姐阿犬也听她小孩称赞过你那妞儿球踢得漂亮啊,然后阿犬跟她老公说,她老公跟我老婆宁宁说,宁宁跟我说你姐跟她哥说她小孩很喜欢看你那妞儿踢球不过你那妞儿总是不把球给他玩一会儿,主公笑着说别急别急,等你的妞儿生过小孩后球技就会不行了,那时大家又都有球玩了。可见主公心目中早已当她是自家人了。而且家族女眷方面的事情你别小看阿市的态度,她母女的看法在主公心里是有份量的。这自然是由于阿市乃主公一直喜爱的妹妹,或许主公也因为当年小谷城之事内疚。唉,其实我更无奈,阿市却一直不肯原谅我,扔掉我多少个茶壶,奇怪的是我出来找还找不着了……”
有乐不安的道:“然而即将要发生什么大事会跟我带回谁家妞儿有关呢?我只知道要打仗了,难道要我去打谁,也跟她有关?”
利家给他倒酒,捧盏递给他,含笑劝说:“喝酒喝酒,别担心打仗那些事。我看没什么大仗。是吧,老爷子?”说着又盛了一盏酒,转身端到门里,恭敬地搁下。权六托腮躺在那里眯着眼半睡半醒,摇着折扇点了点头,低哼道:“应该是吧,除非……”
“要打大仗?”那清癯老者觑看身穿薄甲之人的神情,似是猜到了几分,不由眉头微扬,望向众多黑斗篷之影簇拥的那人。
“是时候了,”信忠迎着他投来的目光,在伞下解着手套,微微点头,眼露精光的说道,“彻底解决甲州和信州之敌,时机已到。”
我听得心头怦然一跳,就连醺然侧卧在那里的权六也张开眼睛,不觉停止摇扇。
“天正元年以来,不一直在跟他们打吗?”利家捧上酒盏,低着头微笑道,“从那时至今,信忠军团连年在周边铲除甲州的势力。虽说后来恒兴队脱离军团移往摄津,不过森兰之兄长可大人和秀隆的部众作为军团主力还在那边策应三河的盟友,挨个拔除胜赖的据点。然而长篠之战以后,也没多大突破。对方虽然势力转衰,想一口吃掉他们也不容易。”
泷川坐在角落里似自打盹,半天没作声,此时突然哼了声,借着酒意说道:“怎么叫没多大突破?胜赖的姐夫义昌以财政拮据为由拒绝遵从胜赖之令去支援信友据守的岩村城,间接使岩村城这个信玄公西上作战以来的据点沦陷,从而受到我们再次从美浓方面的威胁。加上他们本来就穷,三河方面自长篠之战以来便持续着对甲信一带的攻势,使胜赖不得不屡次出兵对付,因而战事的开销不断扩大,只得提高年贡以及赋税,引发多方不满。人们开始背离胜赖,义昌亦是其中之一,由于义昌未支援信友,胜赖周围也出现对义昌的猜疑,他们之间关系越来越冷。其实那边到处都是破绽了,漏洞百出,裂痕越来越大,更容易受到我们和三河方面的‘调略’。一旦策反得手,有了大鱼上钩,整个局面就不一样了,我们就获得了一下子打进去的入口。”
权六手指忽紧,啪一声收拢折扇,往自己腿上拍落,浑不觉碰着摔伤之处的痛楚,目中现出若有所悟之色,自言自语般的说道:“这样看来,莫非信忠已有把握拿下‘木曾口’?”
利家似亦心念一动,瞥见有乐困惑的神色,就趁端茶递献之际,移身转趋到权六跟前,抬眼笑问:“拿下这个口子又怎么样,老爷子是不是看出什么玄机来了?”
权六眼光发亮,竟显得越想越激动,索性坐起身来,接盏咂了一口茶,漱了漱嘴,咽下说:“不知不觉,我一把岁数了,你们这些年轻的叫我老爷子,还有人管我唤‘老爹’,这些都让我感到不妙,担心搞不好我没法活到亲眼见到主公一统天下那天。不过今儿看来倒要有机会看到了,若能迅速拿下甲信二州,那一天就会加快到来。”
利家不解的看着他高兴的样子,蹙着眉问:“能迅速?那毕竟是大膳大夫自家的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