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这个比我大三岁的家伙跑了一阵,不安道:“这么晚了,你要拉我去哪儿拜神?”
“不是拜神,”牵着我手之人健步如飞,头没转的说道,“他们让我拉你吃鹅去。”
我蹙眉问道:“都有谁?”牵着我手之人边走边说:“没别人。就是那谁和那谁,以及那谁,还有那谁。”
不知转了多少道弯儿,前边溪流潺潺,迎面只见亮堂堂的一片屋子,灯光映出“小林”招牌。
我以为要进去,不料那家伙拉着我又绕屋走小路,拐了几道弯,转到小树林子里一个小屋前,脚步放轻缓行。我闻到熟鸭熟鹅的香气飘出,探眼一瞧,从垂帘边瞥见竹门之内光影氤氲,几个家伙在里边吃火锅,听到脚步声,停止了说笑。一人问道:“谁在外边蹑手蹑脚窥探?”
牵着我手之人大步走去拍门,沉声说道:“京都所司代,上门拿人!”手掀开帘子,里边几张脸孔齐转过来愕望。我看见其中有堀秀政,心情稍为松弛了些。到门廊脱鞋时,听见友闲在炉边说:“拿你的头!氏乡在这儿,贞胜敢来,照样放倒他……贞清,加碗筷!还有杯子,烫一下再拿来。”
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迎出来,笑吟吟的帮我拿鞋放好,转头说道:“哇,重友这厮不脱鞋就踩进屋里来啦?”拉我来的那高个儿家伙抬腿以示,说道:“我这是高靴,好皮所制。穿着很威风,缺点是不容易脱。”
友闲呈递碗筷,说道:“我也送右府一双,你们谁喜欢,尽管跟我要。”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伺候我进屋入座,笑吟吟的说道:“你抢我生意怎么行啊?不如都委托给我代办,让他们来跟我要货。我货不够了再跟你要。殿下请坐这边,更暖和些。你旁边那个位子是留给如水的,他不来我们就先吃了。”
“如水这厮不是坚定之人,”拉我来的高个儿家伙大刀金马地坐下,接过碗筷先放到我跟前,说道,“村重也一样。三斋这家伙亦是反复无常,一会儿信这,一会儿信那。这里边就我和莱昂最坚定。”
我忍不住小声问:“莱昂是谁呀?”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竖起大拇指,朝肩后指了指。
转脸之际,我才留意到肩后有个半掩的侧门,一人在内室盘膝而坐,低头揩拭长剑。
当我望来,他蓦然抬眼,目中精光凌厉。信长曾经评价此人眼神犀利绝非寻常之辈,秀吉则说他是一个可怕的男人。
“莱昂,瞧我把谁给你拉来了?”闻听重友叫唤,那人置剑于旁,转身行礼,恭敬的说道,“赋秀拜见殿下。”
我微笑回礼,问道:“鹤千代,你到底叫赋秀还是叫氏乡,或者莱昂?”那人垂首说道:“早就不是我随师姐一起放鹤那时候了。放鹤季节已过,如今我都不清楚该称自己什么。”
他是贤秀夫妻第一个孩子。年少之时,父亲贤秀臣服信长,氏乡被蒲生家送到岐阜城。信长见到氏乡大喜,称赞他双目有神绝非常人,并且将自己女儿冬姬许配给氏乡。此后氏乡一直在信长身边侍奉,虽然年小,但信长一谈到战事方面的话题,氏乡都会专心聆听,甚至有时到了深夜还不断向前辈们讨教。看到氏乡的样子,稻叶一铁曾低声感慨道:“蒲生家没人比他更优秀,如果将来他不是优秀的武将,那其他人更不可能是。”正如稻叶一铁判断的那样,氏乡在十四岁初阵时,便亲手砍下了敌将首级,此后更是转战四方威名远播。
秀吉口中这个“恐怖的家伙”其实身形清瘦,甚至看上去有些单薄。他比我小一岁,当时已是智勇兼备的名将之一。在战场上氏乡有如出山猛虎作战骁悍,勇名响遍天下,但其实他熟谙诗歌和宗教甚至神秘学说,而且极擅茶艺,是利休七哲之首。世人罕知的是,氏乡还精通西洋的宗教与文化,曾接受耶穌教洗礼。
“你不知道他信这个吧?”重友笑觑我,目光炯炯的说道,“氏乡洗礼之后,教名为莱昂。”
我摇了摇头,留意到众人纷纷起身,待蒲生落座之后,才跟着坐下。即便重友,也改变了原先的坐姿,盘腿就席。我要起身时,蒲生先以目光示勿,微颔首道:“小聚互叙别情,师姐请莫拘礼。”
“我纳闷的是,”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问道,“村重怎么也叫你做‘师姐’呀?他比你们大好多岁。”
重友给蒲生倒酒,说道:“首先,因为他看上去比谁都显得模样幼稚。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老师一直不肯正式收他为徒。最后肯了,让村重拜师的时候,已经排在师姐后边,所以他也跟着叫师姐了。”
我微笑道:“后来你们集体叛出,改投利休了是吧?”重友摇头说道:“没,那是许多年以后才陆续慕名改投的。毕竟利休从绍鸥那里传承的门道,更适合交际应酬一些。而且名流云集,成为便利于豪强交往的场合,不再纯粹只为品茗悟禅。茶艺之道,渐渐演变为权力与名利场的游戏。譬如村重与三好三人众中的岩成友通一同召开的茶会,我觉得就充满了功利味道。后来这种变味的茶会愈演愈烈,尤其是宗及他们操办的那种茶会……”
“村重很能吃的吧?”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说道,“据说他生下来就比普通幼儿大而且赤红,有意思的是胃口很大。这小子吃得比常人多,且有怪力。他父亲说:‘从小就有这样的力气,以后能象拔鼎的项羽。吃得多也有道理。’可见他从小就露出了枭雄的面目,难怪长大后爱单挑,十七岁就干掉敌方一员猛将……”
“谁刚生下来都赤红,”友闲端盘子倒鸭肉进锅,说道,“不红才怪。他再能吃,遇到我们主公这么能打之人,也只有成为饭桶了。这些是番鸭,黑羽毛的,你们尝尝……”
“高山右近曾为村重的家臣,”因见重友面色微变,蒲生置杯于旁,正色道,“你们不要再说这些。”
重友摇头说道:“我是半路才给他收入麾下的,当然也是迫于无奈。那时,村重大人逐渐成为摄津霸主,原先的三守护都落得个家系断绝的结果,当地大小豪族纷纷臣服,成为他家的寄骑。摄津之域,除石山本愿寺领地外的三十五万石尽是村重的所领。”
我听说元龟四年三月二十九日,经藤孝牵线,村重前往谒见信长,进行命运的豪赌。信长在近江交境的地方出迎。
村重追放信长任命的摄津守护,结交信长的敌人三好三人众,还把高槻城的重友收为家臣。支配摄津的三守护,已经有两家倒在这个与信长年纪相若的摄津人手里,不能不引起信长的重视。虽然,以信长的性格,或许是更愿意杀死他的。周围的局势没有给信长这个机会。
信长先是捧起了义昭,意在挟将军令诸侯。但并不想成为大将军义昭的手下之人,当义昭有意发展自己的势力,便与存心操纵他的信长发生了冲突。
村重到来时,信长正在上洛讨伐义昭。然而,幕府方面并不是一块坚石。暗中向信长通报情况的,就有兵部大辅藤孝。这个人是聪明人。因为是看得清时势的聪明人,所以怕死,能够背弃旧主。当初,藤孝援救义昭还俗,为幕府的再兴尽了力量,现下他要转而为信长鞍前马后地奔走。投向信长的见面礼,藤孝选中了摄津势力最强的村重。
重视商业的信长,上洛后首先要求的就是委任堺市等商贸区域官吏的权限,何况摄津还是对抗石山本愿寺的重要战略据点,三守护已去其二,剩下的一个又投靠了义昭。村重察觉到三好三人众势力的衰退,正要寻找新的后盾。两人既有共同的利益,村重承认了新的效忠对象。据说,信长对村重许诺道:“摄津那里随便你怎么干。”
“关于信长公与村重这次会面还有一段逸话。”友闲拿蔬菜倒进锅里,取箸搅拌着说道,“我记得那天村重到场,亦即你们那学茶艺的老同门弥介跑来拜会。信长公依次接见了前来拜谒的菅谷、弥介等人。见面之后,信长公一时高兴,拔出自己的佩刀戳在两三块饼上,突然朝弥介刺去,叫道:‘吃掉!’弥介对信长公这种稀奇古怪的举动虽然畏惧,却不能用手去接,只得俯伏着将饼吞下。在满座家臣面前,弥介或许感到了强烈的耻辱,只是不敢即刻表露出来。信长公倒是颇为满意,将之称为‘古今奇事’,当下让小姓把佩刀收入鞘中,赐给了弥介。这柄佩刀带有铭记,称为‘乡义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