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一人足矣!”
那年深秋,满山枫林皆红。我在远山夫人祠前扫树叶时,流浪在外的老爷爷回来了。面对盛信等孙儿辈恳请老人家重返甲州故园的殷殷期盼,那位奇怪的老爷爷,也就是我的老家翁信虎大人抚摸着曾经威风、而今稀疏的那撇八字胡须,执拗地摇了摇头。
他只肯留在信州的高远城,在那里安静地走完自己人生剩下的旅程。
老爷爷最后的日子里,孙儿辈们搀扶他登上了城头,凭栏眺望故乡方向,那已经是我们家渐渐面临风雨飘摇的时候。
大膳大夫猝然病故,郁郁寡欢的胜赖遵从遗命,从信州前往甲府,牵着儿子信胜之手,在一片白衣甲士簇拥下进入踯躅崎馆。步上台阶之际,他回望一眼灰茫茫的檐外天空,以及飘扬在大家记忆中屹立不倒的“风林火山”之旗。我还记得“逍遥轩”信廉他们拭去眼泪,迎出来说:“四郎,大家都到齐了。”
离开信州时,年幼的信胜前往母亲远山夫人祠前,依依不舍地告别。站在后边的胜赖漠无表情,从来是一副被积年哀痛抽干了的样子,他高长的身形,一年比一年消瘦,骨嶙嶙的躯壳藏在一袭清衫内,形销骨立,仿佛薄纸,随时要被风吹走。据说从小他脸上就总是笼罩着说不出的伤悲之情,到了后来,却只剩下漠然。
“四郎!”信廉见他茫然不动,趋近其畔,轻声再说一次,“大家都到了。”
年少的信胜抬头望着满脸不情愿的父亲,牵着其手进入馆中,走了几步,又在满庭跪迎的人丛之间转面回觑,问道:“家人都来了吗,还有太爷爷呢?”
他的太爷爷,就是我那奇怪的老家翁信虎大人,曾经目不旁顾地昂然走在义辉将军府,无视一班高矮胖瘦蜂拥而至的奸佞之徒。老家翁告诉我父亲,在他眼里,那些只不过是一群魑魅魍魉。
然而最后他老人家连路也走不动了,让人抬着去城楼上,坐在那里看风起云过,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不舍离去。他时而指着东海的方向,颤巍巍地转头问:“一条信龙,能看守住我女婿曾经的地方吗?”
我温言慰之曰:“你儿子信龙很能干,还有忠重在那边帮着他忙呢。”
老爷爷头发又乱了,在那儿唏嘘道:“那是我女婿义元的地方,当年东海巨人……”见他又目光透着迷糊,我抚慰道:“对,我们还一起玩球。”
老爷爷突然着急,转头寻觑道:“氏真!氏真呢?谁看见我外孙氏真……”
看他又这样犯迷糊,我无语了。旁边一个俊朗男子说道:“氏真看不住东海,迟早要被人吞灭,三河和清洲虎视眈眈着呢。我父亲把他赶走了,不过氏真他没事儿,终于可以无忧无虑地天天玩球。”
老爷爷点了点头,揪紧那人衣衫之手缓缓松开,喃喃自语的道:“玩球啊?他就好这个……”随即用奇怪的目光乜觑着在旁伺候的那人,问道:“你是谁来着?”
那俊朗男子无奈地朝我看了一眼,含笑道:“我是盛信,又忘掉我了?怎么每次都忘掉我……我是你孙儿,亦即你儿子大膳大夫信玄公膝下五郎。最近我叔父信廉大人让我来帮忙看守城池。此处是高远城你还记得吗?”
老爷爷微微点头,目望故园方向,喃喃的道:“大将一人足已!甲州之主不再是我了,早就不是了……然而没地方去啦,太老也走不动,我只好到你城里借个一席之地,歇歇脚缓口气儿,看来也要死在这里。盛信啊,你要守住这里呀,这儿若丢了,敌人从城头也能望到我们家乡那边的天。”
“其实远着呢,望不到的,”那俊朗男子微笑道,“不过你放心,敌人若要上这城楼,只能踩着我的无头尸身跨过。”
“死为无头将军,”老爷爷闻言默然良久,才叹息道,“有你这份决心,我就可以安然在你这儿睡去了。”
八十一岁那年,左京大夫、陆奥守、甲斐守护信虎大人就此一睡不醒。儿子大膳大夫信玄病逝不到一年,他老人家也不行了。信玄的猝逝,给了他无比沉重的打击。这位倔强的老人再也支撑不下去。
永禄之变,他的朋友义辉将军被久秀所弑,在世人视线里,信虎大人这期间去向不明。有人说看见他出现在志摩和甲贺境内,并与当地豪族结交,后来他儿子信玄出兵东海,征服骏河组建甲州水军时,信虎曾向信玄推荐了志摩一带的海贼头目小滨,也就是景隆一伙。
随后我这奇怪的老家翁出现在有乐他那位疯狂的哥哥眼前。那年,走投无路的义昭将军由光秀引领着投靠信长时,我那奇怪的老家翁已伴随在义昭身边。还写信给他儿子信玄,促使甲州与清洲结成婚约同盟,为信长上洛时无东部之忧。此后义昭被信长放逐,信虎在京都的居所也被毁,于是再度流浪。信玄死后胜赖接任家督时信虎才肯被接来信州,回到了儿孙们的领地,从此冒险生涯结束,晚年居住在三男信廉居城高远城,由女婿神平赡养,但也不过只剩下未足一年的时光,就跟随儿子信玄走了。
我回来这位奇怪的老爷爷身边,照料他走完最后几步。给他梳头之际,回想起老爷爷还在外边四处冒险的时候,我陪夫君忠重跟随信龙到踯躅崎馆。面对次女见性院的抱怨,大膳大夫信玄公说:“我们甲州是缺钱,虽然父亲在外流浪时经常写信回来要钱,许多年来在他身上也用去了大量的钱财,不过他在外边也不容易。还帮我们做了不少事情,花在他老人家身上的钱再多,我也觉得值。至于我们,还是需要更加省吃俭用,置妆费能省就省,女儿们也别埋怨太多,我觉得自然的容貌比涂脂抹粉后更好看。连年用兵,我自己也吃不起好的,哪有这么多白米饭吃?其实不仅咱们家这样,听说三河的家康每顿饭只是夹杂谷糠稻壳的糙米,混拌薯皮煮作一锅,就些腌菜汤水,偶尔加根茄子蒸熟,他都吃得很香。能食上几根烤鱼,在他和忠世、忠次、数正等一班家臣来说,就跟过年一样高兴。据闻从前收成不好的时节,忠世他们还出去讨过饭。你们平时没事读读忠教写的那些轶录就晓得了。”
不管有没有及时收到儿子让人捎来的钱,就算没钱花的日子,大膳大夫那位浪荡无定的老父亲也照样四处去。他有一种奇怪的处世态度甚至有时能影响到我,记忆中这位奇怪的老爷爷到哪儿都跟到他自己家一样,而且他总能交到各种朋友,不只有将军、公卿、诸侯,甚至包括各种和尚、江湖术士、甲贺杀手、雇佣兵、土豪、商贩、强盗、山贼、以及海贼。有时候我看到他跟摆摊的老太太也能聊一整晚,随后被邀请到家里去饮汤。
这位奇怪的老人家辗转半生,没人清楚他到底去过多少地方。以他曾为一方豪雄的身份,这种流浪本身就足以称为传奇,只是不免掩没在那位儿子更为灿烂的光芒之下,但也并不黯淡。就像风雨夜中闪烁的一束光,燃到最后,一直倔强地为他儿孙们照路,至今也还时时照亮着我的路。
日后,我身后聚拢而来的“海贼众”、“甲贺众”、“伊贺众”、“杂贺众”、“根来众”这些能人异士当中,不乏他老人家的故旧引荐,甚至还有故旧之本身。在他们眼里,我家翁信虎早已是不朽之传奇。而且他们相信,传奇也能在我身上延续。
“永夜,”然而他老人家就连最后的时刻也不肯安心入眠,又张开眼睛说,“这一睡去,将要进入无边的永夜。我不甘心呐,信长烧了我房子。我错信了他,助他上洛以为能帮到义昭将军和我儿子,哪料引狼入室,让他得手后赶走了义昭将军,还纵兵在京都烧掠,甚至连我宅邸也被毁了,光秀很生气又有什么用,还不得忍气吞声伺候着?而且这股祸水迟早要冲我们这边来,我仿佛能看到那一天,孩儿们哼唱着我在高远城常听到的那支歌曲,打着风林火山之旗,纵骑冲向潮水般涌来的敌军……”
伴着几下琴声咿呀,有个凄怆之语透过木叶间隙传至耳边:“昔时蒙古袭来之际,甲州的大膳大夫家由而出现分支庶流,诸如上总、若狭、安艺等散落各地的支脉,绵延下来,宗族亲戚到处都是。安国寺惠琼、孙犬殿、甚至那位人称‘上总介’的信包妻室娘家,连他孩子也有这个血脉。但南宋遗民带来的这支歌曲,仅在甲州和信州的忠良义士之间流传迄今,据说最后只有高远城的一些人会哼唱几句。”
我踩在那几块堆垒一起的石头上,兀自东张西望,不时走神,恍惚间闻听左近有人提及高远城,不由心中一怔。
只听一个稚嫩的话声问道:“什么歌曲?”
弦声暗哑,拉了一韵怆然之调,有人哼唱几句歌词,说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其实这支歌曲也曾在大膳大夫信玄公抱病领军西上,讨伐乱臣贼子的行军途中时有与闻。但最早是从前甲州的先辈忠烈奋勇抵御蒙古入侵之时,传说他们冒着凛冽风雪奔赴疆场,与并肩作战的南宋遗民一起唱起来。其实后来遭受围困的高天神城,人们也曾听见城楼上有人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