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当初被疯眼之人追着四处跑的时候,我还没想到这么多。
前边有两群人在吵嚷不停,其间还穿梭着不少低笠遮颜的人,还有看热闹的,挡住了去路。
吵架的双方尤其来劲。一边是乡民和僧众,以及支持他们的善男信女;另一边也是乡民模样之人,领头的几个穿着黑袍,装扮殊异。他们堵在我要去的那条路上,彼此粗着脖子叫嚷,相持不下。其中一拨人起劲的喊:“阿米婆婆!”另一伙人取笑道:“什么口音啊?瞧我们的,多纯正!”随即一齐跟着领头那个最激动的黑袍人扯着喉咙吆喝:“啊,野鹿牙!”
这拨人一边吆喝,一边要往前行。另一拨人显然更多,挡住不让道,也扯开嗓子大叫:“阿米婆婆!”黑袍人不甘示弱,往前挤的同时齐声吆喝:“啊,野鹿牙!”并且连吆喝还带唱,满含感情地高歌起来。喊婆婆的那拨人见对方唱腔好,恼火之余,更加凑近,朝领头那几个黑袍人脸上喷着唾沫星儿喊叫:“阿米婆婆!”领头的黑袍人齐对着他们的嘴叫唤:“啊,野鹿牙!”由于过于激动,双方支持者还相互推搡。道旁有个看热闹的家伙见状摇头不已,叹道:“唉,太光怪陆离了!前久大人说得好,真的是乱糟糟,让他们这么闹下去太乱了……”其畔另一人压着话声说:“出门的时候,三好大人没告诫你千万要谨言慎行么?话从口出,不管撞上刮哪边风,都须装作不相干。必要时支持最厉害的那一边,反正他们这样胡搞下去,兔子尾巴也长不了。到时候咱们就……嘿嘿!别怪咱们下手狠。”
我见不是事儿,摇着头往另一边的树荫里走。听见那两拨人越发喊得起劲,由于彼此之间挨得太近,吆喝叫嚷变成了相互往脸上喷唾沫星儿,很快就发展成互相吐口水。领头那高个儿黑袍人不顾被吐了满脸口水,依然鹤立鸡群般地挤在最前边,满脸悲悯地放声高歌,赞美其主。
“重友又来劲了,”我在树下停足愣望之时,身后有人忍不住微哼一声,说道,“你看他多来劲儿。”
我望着那个一边放声唱歌一边被吐口水的高个子黑袍家伙,不由好奇地问了一声:“他是谁呀?瞅着有些眼熟来着……”
“他叫重友,”我身后那人啧一声道,“你不记得了?他就是你以前学茶艺的时候,常挨罚去外边站一整天的那个谁来着?”
“彦五郎吗?”我渐渐想起来了,望着那个一边被人吐口水一边高歌赞颂的黑袍家伙,难抑惊讶道,“记得那时他好像总是受委屈的样子,他长大后怎会变成这么来劲?”
“他也不是现在才来劲,”我后边那人低哼道,“摄津高山他们家离界町不远,从重友父亲开始,就受到影响,重友十二岁就洗礼了,他后来当城主,五年之间,该地二万五千居民中竟给他带动一万八千人受洗,可见这家伙有多狂热。后来他居然跟村重一起倒戈支持本愿寺谋反,竟去帮助烧他们教堂的那些一向宗徒,这让我很想不通。不过他打输后肯投降,我就饶了他,仍让他跟随我转战四方。我告诉你,他脑子不正常。还给自己弄个自封的官位叫右近。姑念他也算得是你从前学艺的小同门,我都没跟他计较这些。不过当年跟在你后边看你沏茶的那班小孩儿长大后没几个正常的,蒲生你还记得吗?这小子现在更怪异了,整天说他撞鬼。然后你看看村重,就是当年那个弥介,他更不正常!谋反之前我就发现他不对路,头上整天戴一坨儿卷卷曲曲的银灰色假发,没事就扮老太太……”
我郁闷道:“但你干嘛杀他全家?”那人懊恼道:“我想刺激他变得正常一点,不料他无动于衷。就杀着杀着杀完了。”我摇了摇头,拔脚就跑,那人啧一声,眼光疯狂地跟在后边追进树林。
我跑了一会,觉得掉了东西,边跑边估摸:“哎呀,怎么找不着了,会不会又弄丢了?”趁我放慢脚步,那眼光疯狂之人趁机冲过来把我揪住,二话不说,按在草里,除下我一只鞋子,拿在手上,往我后股打了三下,然后又替我穿上鞋子。
我默不吭声,让他打完。他闷坐一会,起身说道:“跟我回家去。”我不说什么,其实当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没想说什么,只是站起来跟在他后边走。
我觉得他没往刚才来的那条路走,似是故意绕了一下,使回家的路途变长一些。
前边有人在卖东西,几个小孩围着摊位,每人拿着一个东西津津有味地吮舔。眼光疯狂之人转头说:“口渴了吗?渴就去跟蒲生买冰棍吃吧。”
“蒲生?”我听得一愣,脑中现出从前那个书卷气的小僮儿,时常睁着一双灵澈之眼,充满惊悚地给另外几个小僮儿讲灵异事情,如今他已长大,样子仍然不失书卷气,说故事的表情却越来越惊憟。
蒲生一边卖冰棍一边给几个小孩讲鬼故事:“后边那条小河有鬼,不要随便去。那天我在河边小便就撞到了一个鬼,还是女鬼来着。她歪着脖子,蔫垂着头,湿漉漉地从水中出来,我一看到就往回走。走着走着我就跑,还好她没跟着……”
“这是最爱讲女鬼故事的蒲生。”眼光疯狂之人说,“他最精彩的鬼故事是,那天他在前线阵地给一个过路的老太太讲鬼故事,说他有一天遇到的听故事女人是女鬼。而且他还总是遇到女鬼,最后那老太太怎么了,蒲生?”
我猜测道:“莫非最后你讲完鬼故事后发现听故事的老太太是女鬼来着?”
蒲生郁闷道:“我最惊悚的鬼故事真的是讲鬼故事给鬼听了。不过前次那个听完鬼故事就跑掉的老太太并非鬼,而是被我们包围的村重这个狡猾的家伙易容改扮的。赋秀有眼无珠,被他逃掉。主公罚我卖冰棍九百九十九天。我都习惯没事就出来卖了,而且自己做的冰棍好吃。”叹息着施礼毕,殷勤招呼道:“来,吃根冰棍吧!”
我好奇地问:“冰棍是什么呀?”
“冰棍就是……”眼光疯狂之人反而惊讶了,“其实就是糖水冷冻成一坨儿甜冰,中间穿着一根小棍儿。你没吃过这个东西?”
我舔着冰棒儿问:“怎么弄出冰来呢,用寒冰掌吗?”
蒲生含笑道:“这是独家的制作秘密,不好告诉你。”
我舔啊舔的在猜:“热天究竟怎么让糖水结冰呢?”
“都说是制作秘密啦!”蒲生摇头自笑,“不能说的啦!就算我告诉你也不相信,有个寒气很重的女鬼,天还没亮就给我制好了冰,让我出来卖,你信不信?”
我舔着冰棒儿摇头。“扯你的鬼!”
蒲生突然不笑了,满目惊悚地说:“而且我还告诉你,现在你背后就有女鬼,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