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从拾得的八菱镜瞧着我往窗外看到我自己在荷花丛里探出脑袋,悄觑映影碧莹的水面,恍然瞅见我在前边垂柳荫探头投眸,望向我在亭子里抚今忆昔的身影,闻听我抱着年幼的由罗凭栏述说陈年过节的往事,一个诡异的老女低垂着眼皮从亭柱后冒出来,躬拜着说道:“那年重阳节,家中就只有云光院殿下你一人是钦封‘从一位’的身份,秀忠公在世时还不是。他是过世后才追封为‘从一位、太政大臣’。而你当年就已经是‘从一位、民部卿’这样尊贵的公卿品阶。不过一时记忆迷糊了也没什么,要说迷糊,没人比我家那位一铁公更迷糊。”
我还没迷糊到不认识她,这个老女就是稻叶一铁的外孙女阿福。她年幼时患天花,脸上留有许多麻子。长大后她嫁给亲戚稻叶家的养子。她父亲利三本来侍奉稻叶一铁,受到一铁的冷遇后改投光秀,成为心腹家老。据说利三的母亲是光秀的妹妹,而他自己的妹妹嫁给了元亲。不知道利三后来又怎样成为光秀的表兄弟。总之,利三娶稻叶一铁的女儿阿安为妻,生下女儿阿福,就是后来秀忠儿子家光的奶妈“春日局”。
宽永六年,奶妈阿福以将军家光的名义以及某个贵族义妹的头衔前去觐见皇上与他的中宫,亦即秀忠的女儿。但历来的规定是只有“从五位下”以上官位的人才能入宫晋谒皇上。而阿福当然不可能有“从五位下”以上的官位,可是迫于幕府的压力,皇上不得不接见了她。为了给予接见的资格,皇上赐她“春日局”之号,授封“从三位”。
由于她实际上是没有任何官阶的,只不过是将军身边的一个乳母,却前来皇宫见驾,这让皇上与许多公卿视为是种羞辱,认为家光没有把他们的权威放在眼里。其实她奉家光之命拜访朝廷,目的是态度强势地劝告皇上让位给秀忠的女儿为皇上所生之女“内亲王”。皇上感觉受到极大的侮辱,但他又无力反抗,只有愤然退位,秀忠的外孙女未满六岁就接受她父皇让位。于是,年幼的女皇在我和她母亲陪伴下登基了。
不过,当初我在有乐他们家看见稻叶一铁的时候,压根儿没想到他外孙女阿福将使稻叶家后来飞黄腾达。就连这位奶妈为稻叶家生养的儿孙们也在幕府纷纷得势。
稻叶一铁自从跟随信长上洛,从来凭借苦战立功累累,因而在清洲军中更有着与“尾张众”分庭抗礼的实力地位。由于他女婿利三改投光秀,一铁执拗地跟光秀闹别扭,在他主公信长跟前闹个没完,最终闹到光秀崩溃。利三死掉后,一铁发现曾经被信长放逐的安藤父子趁“本能寺之变”带领一族五百余人返回来抢他的旧领地,受信长所封得到那片领地的稻叶一铁大怒,率部前去激战,打败这位“美浓三人众”的老伙伴,安藤父子战死,其一族自杀。后来一铁又为领地境界纠纷,与恒兴发生争执。秀吉帮他从朝廷获得赐封三位法印,又给了他近五万贯之地,一铁才肯接受秀吉调解,勉强停止吵闹,七十四岁于隐居中逝世。一铁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不只是他的耿直与卖力,尤其是他顽固的重复动作,特别难忘。
“瞧,他被炸倒之树压在底下,”高次他们指着那簇倒塌的小树堆儿,张望道,“人家一积见势不妙就躲开了,凭稻叶一铁的本事。明明能一下子掀开那些树蹦出,他偏偏来回折腾,重复把自己压回树堆里面,捣鼓半天才爬出……”
一个黑乎乎之物冒着烟滚动过来,有乐低头乱瞧,不安道:“一积,你还没‘挂’吗?又丢什么东西过来啦?”
高次拿着伸缩自如的剑指向他身后,说道:“这个不是一积扔过来的,是刚才从树上跌落的家伙扔的。”
“没错,是我扔的。”那个名叫佐助的家伙桀然笑道,“甲贺流的好东西,泷川一积没学会。尝尝我这枚‘无花果’味道如何?”
“‘无花果’也是甲贺流的吗?”庆次瞅见那物冒着烟从他脚边滚过,愕问,“你跟谁学的呀?”
“传说猿飞佐助是居住在信州鸟居峠的山林隐士鹫尾之子。”季通皱眉说道,“一天傍晚在林中与山猿追逐嬉戏时偶遇甲贺流高手白云斋,并拜其为师学会甲贺流忍术。同他的名字‘猿飞’一样,他有像猿猴一样在树上攀援飞跃的本领,来去无踪;而且他徒手格斗的武功也很好,人们根本无法捕捉他。不过我看他样子真的不像年轻人……”
“样子会骗人,”那个名叫佐助的家伙桀然笑道,“庆次看上去像年轻人,其实他比利长的父亲利家还大了好几岁。一积看上去很衰颓,其实他年小得很。我自幼生活艰苦,长得急了。唉,人这一生哪有多少真正幸福可言?还不就是出生、受苦、死掉?”
庆次与季通相觑之间,皆有同感,唏嘘道:“还真就是这样。一出生,就吃各种苦,然后死掉。”
“区别在于,”名叫利长的束发蓬松小子从胁下拔出佩刀,挥向佐助,冷哼道,“各人死法未必一样,而且早晚有别,或快或慢。比如你这家伙就会死得比我们早,脑袋还会掉下来!”
那个名叫佐助的家伙桀然笑道:“它滚到谁脚下了?”利长低头瞧见脚下冒烟,惊叫一声:“哇靠!”匆忙跳开。
秃老头拖着一支沉甸甸的厚重铁剑,步态蹒跚地走过来,眼见那物滚近他脚下,便拾起来,语声铿锵的说道:“又是这种东西?”众人见状连忙后退开去,有乐惊啧一声,说道:“怎么又给稻叶一铁捡到这种危险的东西?万一他又重复动作,岂不是要爆大钁?”
秃老头哼了一声,说道:“我死也不会再重复自己!”俯身将那冒烟之物又放下来,抬脚欲踢。有乐忙问:“你要踢去哪里?”秃老头又将那冒烟之物拾起来,说道:“先前不是说,踢给幸侃吗?”幸侃不安地咕哝道:“我是无辜的。”
有乐指了指那个名叫佐助的家伙,说道:“情况有变化了。踢去给这个家伙才对!”秃老头将那冒烟之物又放下来,抬脚欲踢,却又忍不住拿起来瞧了瞧,被火绳烫着了手,吃疼缩指不迭,那东西掉地乱滚,喷出大团烟雾弥漫,有乐捂着耳朵跑开,一头撞在树上。
高次在浓烟中咳嗽道:“它滚去哪里啦?全看不清了。什么时候才爆啊?”
“都说‘样子会骗人’啦!”那个名叫佐助的家伙桀然笑道,“不会开花,才叫无花果。它只放烟雾,不会炸开花!”
趁烟雾迷朦,披发垂面之人揪着我往树丛里疾窜,然而颈后一刃追临,依仍不离不舍,任凭他怎般变换身法,总也摆脱不掉。披发垂面之人桀然道:“非要拼命吗?”
“蒲生大人,让一让!”随着尖锐磨擦之声,秃老头拖着沉甸甸的厚重铁剑,步态蹒跚地走过我愕望的眼前,一步一杀机,挟带巨大杀气,语声铿锵的说道,“要拼命,有我就够了。”
语毕,秃老头拖剑而行,从我跟前踉跄走过,突然转身抡剑劈来,其势凛凛。
名叫佐助的家伙翻手之间,又从袖内滚出数枚蹦跳撒烟的小黑球儿,在众人愕觑之间噼啪爆闪耀眼的炽光。
秃老头眼为之炫,不觉剑势稍缓,披发垂面之人腾身提脚往剑锷疾点一下,借势翻纵更高。秃老头被蹬得手腕一沉,剑势去偏,霍然将一棵大树削为两段,剑势仍刹不住,接连又斫断两三簇矮树。耳听得有人提醒了一声:“当心甩手剑!”秃老头抬眼只见披发垂面之人从半空中甩手撩芒,荡落一道迅若闪电的剑光。
究因大剑沉重,秃老头抬起招架不及,眼见掠刃临喉,树后翻出一个草笠遮眉之影,从肩披的草编斗篷内挥出一道疾芒,迎向披发垂面之人撩来之刃,叮的互磕,我眼前有火花溅闪。
披发垂面之人赞了一声:“千贺,好剑术!”甩袖旁击,接二连三撩断数株树,趁身后追临的剑芒和人影顷遭阻碍,发足踢点树臂,籍借树枝反弹之势,挟我高纵苍梢。我仰面只见一影掠月,先已腾上夜空,转面嘿一声笑:“你们要打甲州?不怕死就来!”朝下边撒出一大片寒星点点般的飞芒。
我心下暗异:“猿飞佐助果然了得,不过他这样雨点般抛撒暗器,底下的人会不会遭殃?”却听叮叮之声乱响,那些飞闪的寒星纷纷荡开,一道剑芒如影随形,掠空骤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