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告诉你世上最大的鸟是信天翁?”眼疯之人睥睨道,“你怎么不说麻雀是最大的鸟?就会胡咧咧、瞎嚷嚷,不学无术!信正,你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信天翁寿命很长。非但信天翁不会很快灭绝,就连雕这种体型大小不一的鸟也会存活得比人这种东西更长久。因为人爱作死,雕不会。鸟为食亡,人为何而亡?没事就作死!”
信正望了望有乐,难抑纳闷道:“不是我说的……”
“你给我闭嘴!”眼疯之人投来责怪的目光,呵斥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莫要不懂装懂,你懂什么呀?自以为是,还自诩为无所不知的‘通天晓’?不要学你舅舅他们家,除了嘴硬,别的能耐都没有,只会乱嚷嚷,一打仗就死。自己错了要勇于承认,应该知错就改,你否认有用吗?没风会起浪?”
有乐在人多之处缩头缩脑,躲过他哥哥那双疯狂扫觑的眼光,从信正的背后移躯悄避。
“无风浪不成江湖,”眼神疯狂之人从一个花白胡须的褐袍老者手上接过香枝,拜过神龛供奉之位,转身说道,“早年就是因为中原那边的江湖风浪太大,我家先人厌倦了无休止的纷争,萌生退隐之意,不得已背井离乡,携家带小,干冒大风大浪渡海迁徙,来寻找心目中的桃花源。”
我忍不住小声问道:“他在念叨什么啊?”有乐朝我耳边悄言:“我哥的‘碎碎念’很多,你随便听听就行。”
“找到了没有呢?”眼神疯狂之人话声忽转亢亮,捧香而问,“桃花源在哪里?在陶渊明那里?可那只是他幻想之文中世界,现实却是黑暗横行。汉末纵然短暂出现英雄的黎明,却随着长江的燃烧,掩映在故都残垣废墟的暮钟余晖之间。魏晋风骨就算曾经有过,亦随广陵散一弦而绝。剩下只有无边的黑暗与荒唐,世人自甘迷醉在药与酒和清谈中。晋之严酷,你们知道多少?司马家族的苛政高压之下,人们纷纷逃避现实,涂脂抹粉,变着花样追求避世,甚至迷恋修真、修仙、扮神仙,沉沦于虚缈梦幻,那其实是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年代!那里没有桃花源,我家先人曾经在魏国洛阳所见的英豪之气象已不复存在,司马氏是篡夺者,谁买他们的帐?纵使建安以后之世已无风骨,然而先人自有骨气在,所以来到这里,继续寻找桃花源。这是什么地方?我们的新家园?这是哪里?”
花白胡须的褐袍老者接茬儿,扯着嗓子唱了一腔:“蓬莱山,在何处?”
祠前许多装束类似之人纷以嗟咏之调作答:“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由近而远,次第传唱开去,又从远处传唱复返,直入堂内。仿佛空谷回音,良久缭绕。
我暗起阵阵细皮疙瘩之际,有乐在耳边悄言:“祝师宛和他的伙计们吟对之句出自‘茶仙’卢仝诗作。你应该不陌生……”
“这个陌生的地方是我们的新家园,”眼神疯狂之人扫视众面,语气沉重的唏嘘道,“然而找到了桃花源没有呢?桃花源在哪里?先人从津岛登陆,起初到清洲耕田、尾州种桑,在从前凛冬般严寒恶劣的气候下挣扎求存,那时我们这片土地按不同的部族搞分工,咱家先人分到生产纺织用料那一边去了。后来有些族人又到越州拓垦,如今那个地方变成了所谓的‘越前国’,还一分为二多出来个‘越后国’,我们先人当中的一个分支在越前开荒,结草垒土,初创织田庄,从此舍弃本姓,改以庄名为家族姓氏。祖先们铸剑为犁,只留下最后一把剑,以供纪念。奉祭此剑之处,当年是个草堂,最初叫‘剑祠’,日后被尊奉为‘剑神祠’,当地人也有称其为‘剑神社’。而我们家族的这一支,世代成为祠官。”
秀吉在我旁边小声说道:“有乐他家祖辈四处折腾,到底也还是耕田为主业,偶尔当当神棍。还好我们村那些先人没跟着四处去,自从江浙宁波渡海过来之后,就没到处跑,依然留在尾张一带耕地、种东西什么的,我们家主要是种瓜种菜,当了许多辈子的农民,我妈妈她们也是种菜种瓜。熬到我这一代,终于熬出头来了……幸好有乐他家族里当神棍的那一支祖辈又从越前搬回来,还谋得了官职,衣锦还乡,到尾张当差。会合了原先留下来的另外几支族人,汇集宗族力量,先从尾州故乡打出自家势力,进而威压天下。我也就是靠这个机遇,混上了他家的顺风船,得以摆脱世代当农民的宿命。”
有乐见我在旁显得满眸懵懂之色,就悄声告知:“虽然供奉之剑或许另有来历,不过我哥在坦承家族出身这事情上还是不失磊落,比箍桶匠之子正则老弟乱编祖谱的行径不知高出了多少个境界……总之,我们先人确是在越前的织田庄剑神社历代当祠官,不过后来神棍当着当着就真当了官。咦,你老公过继的那个家族不也是世代当神官的吗?”
“他们‘春日社’很大的,岂是你们那奉剑小祠可比?”藤孝在后边忍不住小声插了一嘴,以扇遮掩口边,笑言道,“春日大社供祭的是藤原氏一门的氏神,由武翁槌命乘鹿而来的传说,把鹿作为神的使者。总社在奈良,祭祀春日神。为供奉当时掌权的藤原家族之守护神,每年三月皆例行春日祭。不只奈良,各地都有春日社,又称‘春日神祠’或‘春日神社’,每年热闹开祭,社戏很精彩。而且社集上售卖很多好东西,来自奈良的团扇尤其受欢迎,其制作精良、样式丰富。据说奈良团扇是春日大社的神官模仿军扇的形状而制成。此外还有奈良墨和青墨、茶墨等丰富的种类,亦受文人雅客追捧。”
“早年我去过甲斐春日神社的集市,确是很热闹。”秀吉低声说道,“卖出了好多木绵针。那时我离家出走、到处流浪,也一路做些小买卖。春日社的市集生意最好做……你丈夫能过继去甲斐春日神社当神官,其实很不错了,听说极不容易得到这般殊荣的,料想当初信玄为此应该也使了不少手段,才帮你老公得以过继到那个神官世家去了。”
提起亡夫,我一听就触及心痛,赶快岔开话题,问道:“那个名叫祝师宛或祝师苑的人是怎么回事啊?你们家族搞祭祀,他怎么也来凑合?”有乐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我哥拉他来帮着张罗吧。虽然我们家祖上有人当祠官,不过后来改行打打杀杀,宗族里这些家伙没当神棍也好久了,活儿生疏得很。宗社搞大活动,一般都会拉祝师宛他们来帮忙。信安应该也会一点,你看他穿着法袍亦在那边装模作样地跳大神。不要笑啊,我哥对这类场合很严肃……”
“我觉得他们似乎也搬来一些春日社集的仪程套用在你们宗祠的社事里头去了,”藤孝以折扇掩嘴,忍笑说道,“虽然祝师宛他们搬弄的好像是‘热田社’那些调调儿,不过你看信安一帮人在搞的那些多么像春日社集常见的名堂……这般盛事使我想起明朝嘉靖年间,苏州府太仓人张廷臣有一首五言排律《春日社集浮邱别墅即事》吟曰:‘名园开绿野,淑景接浮邱。风暖千花丽,春深万木稠。遥峰藏雾豹,环沼戏沙鸥。清适壶中乐,逍遥物外游。论文仍授简,把酒更临流。棋局消长昼,渔歌破晚愁。鹤翀依碧落,凤举集瀛洲。’你们谁听过这首诗?”
“明朝不只他一人创作过以春日社集为主题的诗歌,”一个谢顶老头闻言接茬,低声吟叹,“但以他这首最为琅琅上口。你没吟完全诗,后面几句尤其佳,从前我读过,至今记得:‘地以刘郎胜,丹曾葛令留。仙家千日醉,海屋万年筹。谈笑忘归晚,白云天际头。’大明那边人材荟萃,像张廷臣这样一位遇事强敏精悍、通诗文、能治家之人,居然曾经屡应会试不举,怀才不遇,流落乡间多年。据闻他最终成为举人,还算好运了,更多人却没这运气。科举之制其实也有它的弊端,白白浪费了许多人材……”
“楠老说得很对,”秀吉一听就来劲,贼忒嘻嘻地凑近说道,“主公常夸科举之制好过门户世袭之类旧制,不过我看它好得也有限。近年宁波那边跑船贸易的朋友跟我说明朝越来越老暮僵朽,已渐到风雨飘摇时候。天正六年,我曾向咱们主公表明自己的宏大志向:‘图朝鲜,窥视中原,此乃臣之宿志。’我向主公阐述了自己的理想是占领朝鲜之后,挥师中原拿下大明,迁都京师,然后再进军印度。我告诉主公,自己的想法是‘超越山海,直入于明,使其四百州皆入我俗。’将咱们整个朝廷迁都于京师之后,我自己‘居守宁波府’,以便‘尊圣意,占领天竺印度’……你们看这些想法有多好,可惜主公听了却没表示出什么兴趣。他不置然否,转身就走开了。我总觉得他当时那个稍微一撇的嘴形,似乎认为我这个想法很幼稚可笑一样。”
“你这念头当然幼稚可笑,”光秀垂目于旁,闻言不禁嗤之以鼻,微微摇头道,“贫贱出身之人,不甘心被人视为卑微渺小,一成为暴发户,尤其容易自我膨胀,加上本身没识多少字,才疏学浅,头脑一发热就利令智昏,从而走上自我毁灭之路,往往有许多这般例子。主公何等识见英明,岂会轻易受无知之徒忽悠?”
“你就出身高?”秀吉恼羞成怒道,“当初你不也流浪过来?到我们这里才吃上第一顿像样的饭,而且还是在我家吃的,吃着吃着居然垂泪了,在饭桌上哭,还记得吗?”
“光秀是曾经流浪没错,”藤孝在旁低声说道,“可是他读书多啊。秀吉你这想法不行!别再想了,水蛇吞不掉大象的,主公是不想拂你面子,才没当众嘲笑你所描绘的那一套幻像无非属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且于情于理也不妥,我们这边就像是中原这个大家族的分家旁系或庶家支流,你居然还想庶家逆袭主家,旁支吞并主流,连陶晴贤都不会这样干。你整天说要落叶归根,然而落叶归根不是这样落的。”
“看你的想法有多可笑?”光秀摇头说道,“主公当场没笑出来,我都佩服他能忍。当时我们好多人皆忍不住暗笑不已了,说什么‘超越山海,直入于明,使其四百州皆入我俗。’你们听听这话,入你俗?你有什么俗?你的俗不就是中原的俗?你还有什么别的俗吗?我们这儿岂止文化与风俗,一切都是从那边来的,几乎全都是渊源自那边!就连我们当中许多人也都是从那边迁移过来的。你说我们还有什么俗可入?你无非是要学朱温搞逆袭,篡夺大唐,建立后梁,像史书里那些地方上的节度使或者太守逆袭整个中枢皇朝,中原那边不乏有人这样干了,有的人成事,有的人败事。你跳不出那个圈子,无非如此而已。”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秀吉悻悻然的说道,“当初陈胜或者吴广说起自己的理想抱负,也被一帮人嘲笑。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出身低又怎么啦?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没种也行?”有乐在旁听着,忍不住好笑,插一嘴进来说道,“不过秀吉还是有种的,才敢这样想入非非。刚才听你们说到抱负,令我想到人的抱负真是千奇百怪,甚至无奇不有。比如我哥的理想是坐船出海到处看看到处玩,我的理想是什么也不干,就只随遇而安地生活。还有更怪异的抱负,你们可知稻叶一铁有个外孙女或曾外孙女,名叫阿福,大家猜猜她的抱负是什么?”
名叫一铁的秃老头见众人朝他这边望过来,欲避不及,只得郁闷道:“休要再提这茬!我家阿福从小的抱负是要当个优秀的奶妈,你们觉得可笑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自古以来什么职业都有,干嘛要嘲笑别人立志选择的行业?当奶妈有什么不好?恒兴他妈妈‘大御乳’不就是个优秀的奶妈?从前只有她,别的奶妈都搞不定咱们主公大殿下。一个个都被啃破了胸脯狼狈而逃,只有恒兴妈妈顶得住。正因此她被老主公收为侧室,让人们尊奉为养德院。这位了不起的奶妈将咱们主公大殿下培养成如此优秀之人,功不可抹。而且她顺便也将自己前夫池田家的儿子恒兴拉进这家中,成长为股什么之才……那个字怎么念来着?”
“那时我就知道他妈妈准行!”权六忍不住插话,摇着精致小折扇,唏嘘道,“由于奶妈们都纷纷落荒而逃,一个个跑光了,我们正感绝望,但见恒兴之母挺着饱满的胸脯,波涛汹涌而来,沿着走廊一路摇晃地出场,大家眼前一亮,又兴奋地闪烁出希望的火光。可惜我只顾愣看,下手慢了些,被老主公抢先把她收入房里,不然恒兴就成为我儿子了……”
“咦,恒兴去哪里了?”有乐东张西望道,“是不是跟信忠去忙正事儿啦?我本想让他陪着去京都走一趟,顺便拜访兼见大人,以及那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