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满殿鬼神的目光再次汇聚而来。
齐敬之没想到考验来得如此之快,心思电转间,已将方才匆忙翻阅过的卷宗在心里过了一遍,看向沈如海说道:“这些血影并非你经手过的被告罪囚,而是原告苦主对你的怨恨显化。”
闻言,沈如海当即怔住,语气里满是不解:“原告苦主的怨恨?”
齐敬之点点头:“你只知道酷烈妄杀会造成冤案,难道不知宽纵凶犯同样也是罪过?你一生功过,阴司皆记录在册,总计有二十八人在死后状告你,其中原告倒占了大半。”
少年手握卷宗,一字一句念道:“元化六十四年,行商贺某途径瑞州宝符郡兰季县,遇上乡间宗族械斗,身遭数创而死,所携财物亦被洗劫一空。”
“你以械斗死伤甚重、不忍再造杀戮为由,授意仵作假造记录,将贺某身上多处伤口写为仅有一处,定了个混乱中误伤而死。贺某含冤,告于兰季县城隍。”
“至正三年,麟州玉斧郡斗柄县张某于自家门前闲坐,遭人纵马践踏而过,最终伤重不治。你以张某本就患有重病为由,改重伤为轻伤,力劝两家私了。张某不忿,告于斗柄县城隍。
“至正一十三年,曜州赤乌郡城医师江某带赘婿上山采药,被其婿推下山崖,你不加细查便定了个失足滑落,为其婿脱罪,致使凶徒漏网。江某怨气难平,告于赤乌郡城隍。”
齐敬之一连念了三条方才停下,再看沈如海时,却见此人脸上虽有惊讶之色,却无半分惶恐慌张。
“上神容禀,所谓法不责众,我将那行商贺某之死定为误伤、财物定为遗失,这才得以安抚乡里,将那些财物顺利讨回,使贺家的孤儿寡母不至于挨饿受冻。”
“玉斧郡斗柄县的张某罹患恶疾,弄得家徒四壁,早已为家人所恶。我力劝两家私了,张家好歹得到一笔烧埋银子,总强过人财两空。”
“至于赤乌郡的江大夫,他坠崖时只有女婿一人在场,除此再无旁证。验尸时江家赘婿固然言辞闪烁,但邻里皆知江大夫之女与其夫君琴瑟和谐、情深义重。她既没了父亲,我何忍再穷究其夫,使她一家离散、没个下场?”
沈如海不愧做了几十年刑名师爷,哪怕城隍当面,依旧敢于为自己申辩,甚至大谈情理,三言两语之间竟将自己的干系推了个干净:“上神,法理无外乎人情,沈某断案虽于律条有碍,却合乎情理,于生者亦最为有利,拳拳之心,实不知何罪之有!”
于老城隍默默听完,嘴角泛起冷笑:“刀笔舞文,曲相开脱!死者已不可言,生者皆得了好处,自然皆大欢喜、太平无事!怪不得你能被多位郡守、县令争相延揽,安安稳稳地做了几十年刑名师爷!”
“上神所言极是!死者已矣,生者却还要活下去,一味穷究法理,反倒对生者无益。”
沈如海仿佛没有听出城隍话语里的讥讽之意,神情反而愈发恳切:“沈某一生行事,不敢说无私,却也不该有罪。那些死者泉下有灵,知晓了家中光景,想来也会谅解,还请上神明察!”
于老城隍冷哼了一声,扭头看向齐敬之:“你怎么看?”
少年注视着那些无声嘶吼的血影,沉声说道:“这些死者或身遭数创、横死异乡,或重疾缠身、又遭践踏,或坠落山崖、粉身碎骨,无论哪一种都是痛苦万状。他们死后有知,必定盼望着强暴就诛、一申积愤!”
他顿了顿,略作斟酌才继续道:“晚辈不知阴司律条是怎么定的,但将心比心,若是我无罪无辜,却受人屠割,偏偏求凶徒伏法而不可得,孤魂泣血、衔冤九幽……此等大恨,怕是倾尽黄泉之水也不能洗刷!”
齐敬之这话一出,包括于老城隍在内,满殿鬼神皆是目露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