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濯对争元并无兴趣,他喝了酒,忽然想起天南星,可这人山人海的,天南星早被挤没影了。
那头高高的南皇台点了炮,周围更是一片欢呼雷动。江濯喊了两声“天南星”,压根儿没人听见。他掏袖子,折三脚鸡的符纸早被他一路上霍霍完了。他走一步,又走回来,小声咕哝:“罪过罪过,把小师妹忘了个精光!”
可这里不是溟公岭,人千人万的,光在原地等也等不着。江濯思忖这热闹得天亮才散,不如到时候另想办法。他把刚打的三两酒喝光,走到下一家,又打了三两。
江濯爱喝酒,是传自他师父。时意君成日在山上喝得烂醉,所以徒弟一个比一个不靠谱。想他大师姐,那更是了不得,第一次下山就把师父给的钱喝干净了,然后一路打架打到中州,在那里让人给拿了,拎回北鹭山挨了好久的骂。
轮到江濯,刚下山到中州,就被人一路撵——这是托大师姐的福,走哪儿都能碰见仇人。他只好往东边去,但他也不是什么好料,在东边和天命司遇了个正着。那会儿天命司还没有这么威风,当然,即使天命司有那么威风,江濯也不怕他们。只是他有件心事,在山上想,到山下也想。
南皇台上地动山摇的,动静很大。江濯喝着酒,想到二十年前,又想到他的剑,可他的剑早折了,也不能再“拔锋”了。
婆娑业火剑有五式,从“拔锋”开始,到“无归”结束。大伙儿总笑这些剑式,哪有人出鞘后就不归鞘的?可师父也说,每一代的婆娑门徒都不归鞘——人死了,剑也死了,北鹭山下就是断剑冢。
楼上不知谁在弹琵琶,江濯上了楼,见是个盲女。他寻了个空桌,听这女孩儿弹《北边行》。曲子弹一半,底下吵吵囔囔的,一伙人簇拥着个极瘦的少年上来。吃酒饮茶的人见了,纷纷喊起“小陶公”。
这个小陶公派头很大,也不拿正眼瞧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了。掌柜的亲自上来赔礼,原来今日的包厢给人了,只能委屈这少年坐窗边。
小陶公边上的人说:“你是猴胆大,小陶公的包厢也敢让给别人!”
掌柜的期期艾艾:“平时哪敢扫咱们小陶公的兴?今日实在是……里边坐着的都是天命司的爷!”
他抬出天命司,在坐的谁还敢置喙?弥城不比溟公岭那样的荒山野岭,这里到处都是爷。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声。等掌柜的退下去,刚才讲话的又说:“若不是……从前谁比得过咱们陶公的威风!”
小陶公一直在喝酒,似是心情极差。他长得其实还算清秀,就是太瘦了,有些脱相,又因为不高兴,显出几分刻薄。
江濯了解这种人,他们最容不得面子上受损,一旦受了委屈,总要从别人那里找回来。果然没过片刻,就听小陶公问:“这什么曲子?”
旁边的人说:“是《北边行》。”
小陶公将手里的酒一泼:“破调子,吵得人烦!弹弹弹,你这个丑瞎子真是讨厌!”
那盲女无故被骂,慌慌张站起身。旁边陪着的老人忙道歉:“实在对不住公子,咱们换首曲子。”
小陶公说:“《南皇声》会么?”
此言一出,谁都知道他是来找茬出气的。因《南皇声》是个弥城大曲,琵琶独奏成不了。
老人苦道:“公子,这曲子怕是……”
小陶公猛地一摔杯子,骂道:“哪里来的臭要饭的!我问你会不会,你只管答会不会!”
那老人和盲女吓得缩成一团,不住向他求饶。可他铁了心的要拿他们发作——包厢就在跟前,这顿威风是向抢了他风头的人耍的!只见他指着老人和盲女:“好大的威风,连我的面子也驳!连曲子都不会弹,你还要手指做什么?来人,给她折了!”
左右两侧立刻有人站起身,江濯正饮完最后一口酒,把手里的钱袋轻轻抛到老人跟前。四下的人都看过来,他眼尾的红印灼灼,将身体一靠,眼里要笑不笑的:“姑娘,老丈,我还要听一遍《北边行》。”
这伙儿没见过江濯——他这人,任谁见过,都不会忘记。
小陶公脸上青白不定,突然转过身,对着后边站着的人狠狠甩了一巴掌,怒道:“你还发什么呆?给我挖了他的眼珠,再剥了他这副皮!”
后边的中年人挨了巴掌,终于回过神:“束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