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不咸观的歇山顶上像是斜斜戳着个橙红的咸蛋黄。
侧殿里林星火正襟危坐,直直看着师祖不说话。
老人家有点心虚有点怕,笑嘻嘻的找别的话说:“妙法啊,你知道不?咱们不咸观原先差点倒喽!多亏你师祖我抢先把观产连同百余亩地都捐了。其实那些地也不是敛来的,大部分都是地主捐献的,当年你师祖我从来只受地主的孝敬,不收平常百姓一针一线——可有先见之明了!”
卖力自夸没得到回应,老道姑咂咂嘴:“这些年咱们虽与山下交换粮食药材,但一直都是给出去的多。妙法,你放心,我给你选的屯子是方圆百里民风最好的一个地儿了,你去了肯定不受欺负,到时候你安安生生的修行,遇到缘法想结婚就结婚,咱们不咸观不禁火居的……”
“山下那位大叔说您十月会封山,拖到十月就无谓还俗不还俗了,为什么一定要我下山?”林星火抿紧嘴唇:“还有,什么叫‘您会封山’?”
老仙姑向侧殿供奉的黑妈妈做了个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护法大仙黑妈妈传说是黑狐成仙,咱们不咸观的黑妈妈最灵验不过,自然有道法庇护——”
受了小姑娘一记眼刀,老仙姑稍微端正了下态度,亦真亦假说:“其实就是些奇门遁甲之术,配合莲花峰天然地势,形成的一种迷人眼的阵法。也不是我布的,从祖师立观时就传下来了,只不过早些年才被我扒拉出来。”太平年间庙宇是要聚香火的,没事谁会去弄那个繁琐到有毛病的阵势去挡香客的路?
“那为什么要我下山?”小姑娘执拗问。
老仙姑长叹一声,抚了抚小侄孙的发顶:“修行是要入世的,不入世如何出世?你若扎根在此处,一辈子也入不了道。你下山了,也利我的道法。”不咸观地有大阵,当年战乱时她不得已重启法阵,受阵法庇护才活到如今年岁,但因果代价,她再不能离开此地。而在这莲花峰上,天地精气皆被大阵所耗,比外面的秀地灵穴,差了何止一重?确实于修行无益。
老仙姑声音慈和,但态度坚定,显见地决定不容更改。
“那我下山了您怎么办?”林星火的担心是有理由的,师祖的确懒,她怕这一下山师祖就把自己饿死了。
“我,我好着呢!先前你一直傻着,还得我照料你呢——多少年我就盼着你下山去呐。”老人家说的高兴,一下子把心里话秃噜出来了。
林星火静气,假装没听到后头那句。
老仙姑赶忙又道:“下山后,你这道号就不好用了,祖师我早为你想好了名字:星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就叫林星火想起白日里来的那一波红小兵来,呜呜咋咋带头的四人当中,两个叫红卫,一个叫红兵,还有个叫燎原的。她这本名穿到这个年代可真应景呐。
老道姑见她点头,忙咽下‘红苗’‘朝阳’等候选,抚掌品味:“你五行属水属木,多点火苗均衡更好,妙法,你说祖师给你起的这名字多好哇!”
林星火拿她没法子,狐狸崽儿又凑来挨挨蹭蹭的求喂,只得先去后院忙碌。
自始至终,一老一少都未对她跌了一跤变好不说、还好似从没傻过的事言谈半句,这大抵是修道之人间的一点点不可言说的默契吧。
从九月初十这天起,林星火就忙的脚打后脑勺,每日除了早课,连晚课都暂时搁置了。她憋着一口气,连累都忘了。
头一日她把观中被褥都拆洗了一遍,板结的棉花用手撕开,用木棒尽量敲打蓬松,当晚祖孙两个只得穿着衣裳裹着棉袄在光秃秃的炕毡上凑活了一夜。
第二日刚起身时,林星火的两条手臂举起来都费劲,咬牙互相揉搓了半刻钟,才活动自如。这一日林星火将厨房和地窖整个倒腾拾掇了一遍,居然找出来一小袋腐坏殆尽的黄豆——连黄豆都能放坏,可知这地窖有多久没有完全清理过了。收拾出来的存粮倒是叫林星火松了口气,不论粗细,足够师祖一个人吃几年了。
十二日,林星火上午拆洗了老人家的衣物,跟师祖学会了烧炕,试着把厢房的北炕烧了起来,将衣服、粮食烘了一炕,留下师祖在南炕上看火兼午睡;下晌甩开膀子做起了腌菜,她不会弄本地的酸菜,倒是曾学过一手蜀省泡菜,直接泡了几坛子萝卜豆角、甘蓝辣椒:师祖是个好养活的,过来头一日她不会用大灶烧糊了的饭菜师祖都吃的津津有味,别的来不及做,林星火只盼着这些小菜她吃着顺口;晚上借着灶台火光蒸了几大笼屉的二合面馒头、包子。
其实,林星火虽然会干很多活,但也仅仅是会罢了,从前她是为入世为修行才学了点皮毛,实际手生的很,有些还纯粹是理论知识。可想而知,做出来的东西实在不美观。尤其十三这日趁着天气晴好缝被褥时,她实在摸索不出原来的缝法,更不会将碎棉花贴补成一整个,只好像现代羽绒服似的,将被面分隔成一个个小四方块,笨法子的一个一个填充。师祖的棉袄也是一样的做法,旧棉花掺进去地窖找出来的棉花,倒也弄得厚实暖和。手艺不足想法来凑,林星火还在两件厚袄里各衬了一层兔皮羊皮,零零碎碎的拼接起来,虽然针脚丑到没眼看,单穿都要硌得慌的程度,但确实暖和极了。
下山前的最后一日,林星火将吃的穿的用的都归置一新,细细列成了单子放在师祖炕头的簸箩里。老仙姑瞅着塞得满满当当的炕柜、厨房,咧着缺牙的嘴合不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