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着她的双肩,弯折不堪重负的脊背,向她深深地低下头去,就好像要将当时无法抵达听众耳中的谢罪话语全都再倾吐一遍,失色的嘴唇反复地翕动:“潘多拉……对不起,我,……对不起,那时我没能遵守承诺,没有将你及时带走……是我迟到了。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原谅我……”
大气不敢喘地紧紧封闭起来的某个盒子打开了。
潘多拉一瞬间想起了那不分昼夜的雷霆中的惊惶与无助,被厄庇墨透斯拎上马车沐浴全城冰冷视线时的麻木,发现追着的一线光明原来是封死生机的机关时的茫然,在希望中一点点燃尽自己,寄托于直到最后都仿佛随时会降临的奇迹上的信心,反复的自欺欺人,隔一阵便爆发一阵的激烈怨恨,许多许多闪回的美好记忆,狂乱的恐惧,随空气一起稀薄的意识……还有疼痛,浑身上下的,就连呼吸都牵连起来的,身体的,心灵的,绵长又剧烈,她原本最忍耐不住的疼痛。
变成不曾发生过的垂死挣扎与死亡、她无法与任何人分享的恐惧与苦楚,在赫尔墨斯面前、唯有在他面前,她才能够毫无顾虑地宣泄释放。
“你为什么没有来接我……”喃喃着早已知道缘由的质问,她撞上赫尔墨斯的胸膛,哭得喘不过气,支离破碎的话语黏连成含混的音节,“我……好害怕,好黑,好难受……我以为你……可你,可你为什么没有来救我……”
赫尔墨斯紧抱住她,承受她的眼泪与颤抖,一遍遍地低声重复道歉的词句。
不知过了多久。潘多拉撑着他的肩膀抬头。哭得太厉害,她头晕目眩,脑海中一片空白。但一路跟随她至今的沉重行囊也在哭泣中被爽快甩飞了,她前所未有地轻松,仿佛身体褪下了一层沉重的桎梏。
她伸手拨弄了一下赫尔墨斯额前带卷的发梢,为刚才的嚎啕大哭而不好意思似地,眨着眼睛向他笑了。
他也笑起来,指腹在她眼下轻轻擦过。
“苏醒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面对赫尔墨斯的提问,她凝滞了一下,讷讷答道:“收集完散落的力量,揭开真名……”
“然后呢?”他发问的神态仿佛又回到他们一教一学的时候。
“我要让克洛诺斯付出代价。我不想让任何人,不论是凡人还是其他造物受摆布而无能为力。至于其他的……我不知道。”她率先窘迫起来,声音一点点低下去:“我还不知道想成为什么样的神明,不,真的成神之后意味着什么我也完全不清楚……”
她苦恼之色全摆在脸上,赫尔墨斯居然噗嗤笑了。
“即便是我等降生便不死的神明,也要建立伟业、广为所知,才渐渐确定自己掌握的权柄有哪些、要如何行事。”他说着将她的下巴抬起来,让她昂首挺胸,“你作为新神的降生会是前所未有之事。你已经不需要我保护,能够自己做决定。”
话是这么说,他的神色却有些索然。
抑制住柔软的冲动,潘多拉继续问:“那么如果我说,我想在这世间……在大地之上再多行走,重新审视我经历的一切,再决定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脱离卡俄斯之后,她一直追着灾厄之力的下落,除了最初在普莱戈拉渔村的十年,少与其他生灵接触,更谈不上过活。
赫尔墨斯反问:“你这不是已经有了想法?”
“但是--”
如果她要否定众神压倒性的支配,将迄今为止的所有都重新衡量,其中是否要包括与赫尔墨斯的纠葛?是他循循善诱,耐心地教会她何为爱与恨,何为渴求与失望。他曾经是她的一切,与爱等同,是爱人唯一可能的定义。可她想要看向更广阔的大地与天空,也将拥有漫长的时间,而那其中有诸多可能,包括他们立场相对立,终于各自找到更合适彼此的另一个。即便微茫,即便她不愿意舍弃他们共有的那份特别,那可能性也确实存在着。
她瞟了他一眼,咬住上唇。
赫尔墨斯笑了笑。她在想什么他好像全都能一眼领悟。
“潘多拉。”他手掌一翻,露出一样东西。
“啊,这是……”
他的掌心躺着一块小指节长度的鹅卵石。表面几乎纯黑,极为光滑,通体隐约透光,在边沿散布着细细的灰色絮络。
是她在伊利西昂的浅滩上挑选出送给他的那块石头,也是他偷盗而去的灾厄之力的最后一丁点碎片。
收下这块石头,她的力量就得以完全,赫尔墨斯也会从昏睡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