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沉重宫门从外推开,吱呀声响之中,殿上蓝袍乌发的妇人从地上缓缓抬起头来。殿中阴暗无光,殿外骄阳似火,妇人抬起手来,挡住那刺眼光亮,眯着眼睛,想要从指缝之间看清来人的面容。
两个婢女先进来,将手中举着的油灯放入殿中,一袭黑色斗篷缓缓拂过门槛。婢女转身,向那黑色斗篷福身行了个礼,从两边绕出了殿门。吱呀声响又起,殿门收拢日光,在斗篷之后缓缓合上。
黑色兜帽徐徐被掀开,蒋泊宁对着那殿中趴在地上的燕易后福身行礼,道:“墨家泊宁,见过易后。”
“果然是你。”燕易后双手撑着地板,咬牙支起身体,伸手抚平身上那染血蓝袍,冷笑一声,道:“我就知道,是你在背后搞鬼。我一直在想,公子职初回燕国不到一年,到底是谁在帮他,叫他能如此眼手通天,叫我的平儿被齐国、秦国一同弃掉!”
燕易后字字控诉如同泣血,蒋泊宁一言不发,只冷冷瞧着燕易后,听完了,抬手朝燕易后一拱手,面无表情道:“泊宁谢易后赞誉。易后可知,泊宁今日之功,若无易后,将一事无成。”
燕易后瞧着她,只十指蔻丹指甲陷入地中,浑身发抖,目中冷光狠狠,只咬牙恨不得扑上去将蒋泊宁饮血噬骨。
蒋泊宁直起腰来,看向燕易后,一字一字,务求让她听个清清楚楚,“秦国弃您,是我借公子稷之名向秦求援,若易后当初不将公子稷托付给我,这一步,泊宁做不到。易后的胞弟,如今的秦王,曾说过要出兵拥立公子平,可公子平却与齐国先结了盟约,秦国朝中左右丞相并文武百官一并阻拦秦王出兵,唯恐公子平即位,不念秦恩,让齐国坐大。毕竟,公子平跟您,与公子职跟您,在外人看来,有什么区别呢?”
殿中油灯发出噼啪一声,燕易后浑身一震,“你竟知道……你竟然知道,可你为何……”
蒋泊宁点点头,“泊宁不似易后铁血心肠,易后对公子稷和泊宁的照拂,用这个,泊宁还清了。公子稷年幼,不能有一个不顾伦常礼法的长姐,这段秘闻,泊宁自当守口如瓶。你害死我的青榕,我用你公子平的姓命来填,勉强足够。”
燕易后撑着地缓缓喘气,双眼染火,拂袖骂道:“你那个婢女的命,怎抵得上我的平儿!我的平儿是我一手养大,整个燕国里唯有他亲我懂我!云泥之别,怎可相提并论!”燕易后头颅垂下去,泣泪无声,见身前衣裙渐湿,“易王无情,燕人瞧不起我是秦女,整个燕国,整个燕国,唯有他,唯有他啊!”
蒋泊宁抽出腰间短刃,铮铮刀兵,冷光乍现,“那又如何?公子平的命是命,青榕的便不是了吗?我的便不是了吗?”黑色斗篷猎鹰羽翼一般展开,俯冲往前一扑,冷刃抵上流淌着热血的咽喉。
燕易后身形一抖,深深往蒋泊宁眼中瞧了一眼,下巴抬起,忽地笑起来,轻蔑开口道:“你要杀我?你可知,你这一刀下来,这辈子都不会再知道到底是谁害的你。”
刀尖上挑,逼迫着燕易后头抬得更高,蒋泊宁抬手捏住那尖尖下巴,目中凉若冰川,一开口,只叫燕易后吓得双目失神。
“你以为我不知是苏代才是罪魁祸首吗?”
“你……”
“你听着,我叫你死个清楚。”蒋泊宁冷笑,手指收紧,将燕易后的咽喉脖颈掐在手中,“他用我墨家弟子的身份诱你将我带入燕王宫,将我一步步养成公子平的替罪羊,公子平有恃无恐,宫变谋反,他又将你与公子平的丑事捅给市被,搅成一个窝里反好让他渔翁得利。倘若没有齐兵攻进来,你的公子平定会被关进大狱之中,他再用你们俩的龌龊事做文章,说你这个秦女厚颜无耻,罔顾伦常勾引公子平,挑起秦燕两国纷争。可惜啊,可惜,他没算到齐国有灭了燕国的狼子野心,不然,他这运筹帷幄,可真真是堪比孙子。”
蒋泊宁捏着刀尖拍着燕易后的脸,“易后啊易后,苏代留我的命,不过是想借我的手将你的丑事昭告天下。说要给我留一口气的人,说要杖杀青榕的人,是他不是你。公子职入燕王宫之后,早帮我将你宫中婢女都审了个遍,当日青榕根本没能跑到你的宫门前。蓟城大狱的人,也都将事情吐了个干干净净。”
燕易后此刻眼中尽是惊惧,忍不住想要后退,却只逃不开蒋泊宁的指尖,“你,你竟然忍得……”
“这盘棋我两年前便想通了。两年,两年了,每一日每一夜,青榕都在我梦中不肯去,易后啊,我对你何其宽容,这一刻的刺心之痛,可比数百个日日夜夜的折磨好得太多太多了!”
燕易后目中一滞,红唇翕合两下,直直往后倒了下去,华丽纹绣衣袍当心没着一把青铜匕首,刀柄上燕雀飞舞,铸的正是燕国春光正好的景象。
黑色斗篷从地上缓缓立起来,丝毫未染上血污的手抬起,将兜帽徐徐拉好,转身往外而去。殿门重开,两旁婢女低着头迎上来。那黑色兜帽下轻轻传来失了气力一般的言语,“易后病重暴毙,燕王有令,按王后礼收敛下葬。”
婢女福身,道,“是。”
蒋泊宁抬起头来,迎向那徐徐下落的夕阳,日光正好,带着夏日余温。一旁另一顶灰色斗篷迎上来,道:“车马已在侧门等着了。”
水泽自眼眶滑落,蒋泊宁抬手,触及那一片冰凉,喃喃道:“青榕去的那时,也是夏天,日头烈得很,碰到的所有东西都是烫的,唯有青榕是冰凉,怎么抱着暖也暖不回来。
那人声哽咽,“卫淇,我很想念青榕。”
灰色斗篷之下人形一抖,但听颤抖压抑的哭腔传出来,“我知道,两年了,我无一日不曾怪自己,为何如此不懂事,明明你当年已经叮嘱过,苏代此人阴险不可信,我却竟然仍将苏代当作兄长知交,若非那样,他也不会打青榕的主意。”
蒋泊宁伸出手去,隔着那斗篷覆上卫淇的肩膀,“不是青榕,也会是你,或是楚叔,或是我。若非他从你那里得知青榕罪奴的身份,在我面前一时情急说漏了嘴,只怕我一生都蒙在鼓里。青榕的债,我答应你,你我终有一日,一定能从苏代身上讨回来!”
卫淇重重点头,抬起袖子揩去眼角泪水,道:“时候不早了,快走吧,免得叫人看见,徒惹非议。”
蒋泊宁点点头,跟着卫淇绕着宫中小道,一路往偏门而去。一出燕王宫偏门,当即看到管参候在马车一旁。管参三两步迎上来,抬手往后头那辆马车上一指,道:“卫淇你随我来,咱们去坐那辆。泊宁你坐前面那辆马车。”说着,管参也不顾三七二十一,只一把捉住卫淇的手腕,将他半拖半拽地给拉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