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天明接着说:因为职业需要,有时候必须准备随时随地生机勃勃,充满创造力。但抑郁期来的时候,是一件很沮丧的事……你们知道的。
众人都点头。
谭天明接着讲:为了让自己不那么down,起初是喝一点小酒,保持微醺的兴奋态。但渐渐地,那个能使我兴奋的阈值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时,胃部大出血,送去急救,才被送来戒酒。病理性的治疗和精神性的戒酒其实有某种共通之处,保持正常的时间越长,终身痊愈的可能性越大。精神疾病痊愈的标志是维持五年停药期,戒酒的维持期限又是多久呢?至今,我戒酒两年有余,停药近八个月,已经可以做旁人戒除酒瘾的劝导老师。
众人齐齐鼓掌。
谭天明便是子夜的戒酒导师。说来好玩,依照两人家世姓名,本该自小熟识。兜兜转转,却有相似病症,同种依赖。进而同病相怜,无话不说,报团取暖,至此才成为朋友。那间学府阁单位,也是在那个时候经他介绍,一齐购入,方便子夜念书,也方便谭天明驾车接他去戒酒会。
其实子夜对酒精并没有很严重的依赖症,只是因为有时和精神科医生说到无法写作的种种尴尬,医生告诉他,可以去各类救助会看看,看看各种疾苦将如何摧毁人的心智。一来也许对写作有所帮助;二来,精神病人超乎常人地脆弱,很容易对各种人或物产生过度依赖而无法独立行走,好引以为戒,来日不至于步入此类泥沼。
约莫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去戒酒会的时候,他也试着讲了自己的故事。
他说,我和谭先生很类似,从事一些需要创造力的工作,是一名文字工作者。定期服用抗抑郁药物,常常无法集中精力。有时一段三行文字要看半小时才能读懂意思,更不必说提笔写字。
有时说话有时都费点力气。在他思索的时间里,所有戒酒会成员一齐鼓掌以示鼓励。
子夜斟酌措辞,接着讲下去:抑郁症也有类似互助会,氛围会阴暗许多。其中有人出过损招,问我要不要尝试一些的低成瘾性毒|品。我当时婉拒他,措辞是——如果这么做了,得来的灵感是属于我,还是属于毒?但我终究还是思考了一下,采用听起来较为温和的酒精。直到有人介绍我来这里,这才知道,酒精也是会依赖成瘾的。
酒精终究没使子夜成瘾。抑郁导致的失眠也间接引起了生理性胃食管反流,有一次胃酸逆流烧坏了嗓子,在医生严重警告下,子夜连喝酒这一点短暂的快乐也被彻底剥夺。
服药期有麻木的痛苦,停药期有复发的痛苦,还有害怕毕生都将在这服药与停药之间不断循环恐惧。
有时候,他因精神上抗拒治疗,拒绝承认自己并未康复,试图将一个本该停止的停药期延长下去,以至于有时候分不清幻觉,梦境与现实。
间或地做梦,梦见自己身上爬满虱子,蛆虫以及蚂蚁。醒来感觉也没有消散,有时甚至睁着眼,会感觉自己从脚趾开始腐烂,一天比一天多一点,蔓延扩散开来,到脖子,嘴唇……溃液流满屋子,满地食腐蛆虫爬行。
有时候,一天不洗澡,他已经闻到自己尚没死亡就已腐烂的恶臭。
由此种种,他不得不半小时扫一次地,十分钟洗一次澡,来驱逐这种知觉,渐渐养成旁人眼中的重度洁癖。
去精神科复检,也看见过情侣上演拯救戏码。男孩子犯病吞药,躺在床上,拉出实验室烧焦木炭一样黑臭的大便,像他从前那般动弹不得,被前来探视之人旁观,顾不得什么尊严不尊严。女孩子愤怒而绝望,哭着讲,高高在上地讲,“我也不能拯救你吗?为什么?为什么?你是不是不爱我?我在你心里是不是根本不重要?否则你怎么能这么不顾忌我的感受和死活?”
为什么?这话不禁考倒了子夜。
还有一回,应该是什么商业酒会。他应邀前去,站在角落。侍应没留意他的存在,一次经过,险些将托盘里的酒洒他一身。路过女星好心施以援手,不过拽他一下。他亲眼看见蛆虫爬了她满手。他慌不择路,退避三尺,怕脏了旁人的手。抬眼看见对面女郎满面羞愤,尴尬非常,像在说,“陈子夜,你多金贵?”
子夜才意识到是幻觉。
万分抱歉,却不知从何说起。往后这类聚会,他统统找借口推脱,从此也不再露面。
他多金贵?一滩恶臭烂肉罢了。
有时状况好点……好点,也不至于好到哪里去。
偶尔试着同谭天明讲,自嘲地讲,从前看古籍,念一遍可以记诵,还能意会,还能触类旁通。现下,一篇书评念五遍都进不去脑子。
也因此,这几年书也不知道怎么念下来的,好歹取得学位以致用,总算可以勉力糊口。
状况好的时候,其实也可以写作。没有酒精,没有兴奋剂,他的全部灵感,只能得于那段被死亡斩断在二十二岁的爱意。他愚钝地写,麻木地写,暗无天日地写,反复将自己困在那八年迷宫之中,总算词不达意地成了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