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元升平日虽常被老娘唠叨要感恩顾家,内心实则不以为然,偶尔在街衢间看到华服倜傥的顾家子侄,往往于霎那艳羡之后,立刻嫉恨地暗骂一句:你们不过就是有几分投胎的好运道罢了。
这一回,翁元升被大有来头的人物相中做马前卒,豁出去博一把的想法充盈于胸,莫说顾寿潜这个胡茬还没长密的顾家孙子,就算顾名世老太爷亲临此地,他翁元升也不会缩回去半寸。
于是,翁元升目露睥睨,扬声道:“好教顾二少爷得知,翁某为衙门当差六七年,经手邸报也好,聆听各位大人训勉也罢,何止千件百次?董宦此公,官声有亏,京师内外皆知。如今他被驱逐于朝堂,回乡后的私德竟也如此不堪,纵容子弟为非作歹,是可忍熟不可忍!”
顾寿潜从前在家中遇到这翁元升,便觉得此人眉眼间气数不正,今日见他所为,更断定,他多半是被谁利用来做出头椽子的小人。
顾二少爷遂针锋相对道:“翁元升,你莫用些文邹邹的废话糊弄乡亲们。你说说看,董府为的什么非,作的什么歹?”
翁元升身边一个扛着锄头的壮汉,抢着回答:“那个,董世昌的二儿子,要把陆家的小女儿抢去做妾。”
顾寿潜向那壮汉拱拱手:“这位朋友,你所说的陆家女儿,叫绿英,她亲娘当年因要改嫁去陆家,不愿带着她,早就把她卖给了一户姓陈的夫妇做女儿。那陈氏夫妇是给董公家里做长雇的,绿英平日里亦来做些针线活。前些时日,绿英的亲娘自称病重,要见一眼女儿,陈氏夫妇好心将绿英送去,却十余日不见她回来。他们上门要人,才晓得绿英的亲娘伙同陆家后夫,要把女儿卖去苏州做妾。陈氏夫妇叫了董府几个平时熟识的仆从,再次上门理论。”
顾寿潜说到此处,又登上一格梯子,勇敢地露出更多身体,昂然对墙外民众道:“此事于情于理,都是陆家男人和绿英的亲娘不对,怎地到了衙门这翁书办口中,就能做成一出污蔑董府的戏码呢?你们口口声声民女民女的,你们看到民女和她亲娘,去衙门捶鼓喊冤了吗?”
人群中滚过一阵窃窃私语。
有人道:“阿二头,你不是见过那个绿英去告官吗?”
“啊?我没有,我不是,你听错了好不好,我见的那小娘子,是戏班子的,她说有人写了戏让他们演董府抢女人,演完后那人却不来付钱。”
翁元升一听,扭头怒道:“因为那位写戏本子的范大善人,被活活气死了。”
言罢,翁元升干脆丢下半吊子读书人的那几两斯文,窜上董府的台阶。
他指着前排的一群壮丁,唾沫横飞道:“墙头上那个,是城东顾家的少爷,他们这些富家子弟本就穿一条裤子。范家庄的乡亲们,你们庄好不容易出的秀才范昶,路见不平写了讥讽董家作恶的戏本,结果被董祖常到衙门来闹,要知府将范秀才枷去大牢,范秀才急怒交加、气死了。范家老母和妻室去董家讨说法,又被董祖下令剥衣侮辱。你们范家庄的男人还是带把的不是,就这样任人欺负?”
“姓翁的,我董家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这般信口雌黄!”
只听“哐”地一声,董宅的大门被打开,董祖常终是气不过,冲了出来,要与翁元升对质。
翁元升对此景求之不得,他得意地望一眼敞开的乌木大门,对着董祖常森然一笑,便要招呼围墙两侧的青皮们往里冲。
然而刚转过身,他就“唉哟”一记惨呼,倒在石阶上。
隔空飞来一支木杆箭,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肩膀上。
那箭没有装箭头,但力道强劲,虽无法入肉,也令翁元升剧痛不已,歪在地上哀嚎。
本要往董宅冲的人们,登时都本能地僵住,怔在原地。
“兵,兵兵,官兵……”人群后排终于有人叫起来。
紧接着,众人只见身后的大樟树上,跳下来一个身着花袍、头戴巾盔帽的男子,身姿轻盈利落,仿佛天神小将。
他几步跨到董府台阶前,先确定了杀猪般嚎叫的翁元升并无大碍,才回身面对目瞪口呆的人们。
人群中有几个平时爱听说书的,看清楚那男子胸前所绣的白角红色飞鱼后,惊呼道:“锦,锦衣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