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去岁那场匪寨遇劫中,韩希孟和郑海珠不仅未受凌辱,还阴差阳错地与黄尊素和马祥麟并肩而战,成了受到官府嘉赏的红人,韩希孟与顾寿潜的姻缘也不损丝毫。
更麻烦的是,那绿头巾,在苏州弄死了扮作甬绣前辈的妓女,以独怀秘辛的姿态,不断敲诈沉氏。
沉氏心病愈深,恼恨郑海珠这个臭丫头,过得那般风生水起。
沉氏要杀了她,但不能只为了解恨的杀。
她利用顾府为蚕农大量供应桑叶的机会,派心腹在桑叶中下毒,导致数十家蚕户的蚕宝宝,上簇后七八成吐不了丝。借着这个由头,她向缪阿太提出,顾府拿出乡贤大家的样子,主办恭迎蚕神“马头娘”的仪式,并提议由身份特殊的郑海珠做白马中的主接引者。
按照沉氏的计划,郑海珠被烧死后,伴随着蚕神降罪的字谜,自己诓骗、控制为小爪牙的韩希盈,将会与裁衣坊的阿珍串通,以印有韩府名号的绢底,由沉氏自己绣出倭人春宫图与屠戮图,构陷这些乃韩希孟和郑海珠所绣,蚕神才会取了郑海珠这个媚倭的恶女的性命。
而韩希孟也会在松江府声名狼藉,顾府不可能再允许她嫁进门。
未曾想,这姓郑的丫头,这一次也没死成。
恰好敲诈沉氏的绿头巾,又因还不出赌债、来到松江找沉氏要银子。
沉氏立时修正了自己的计划,将不堪入目的绣品,交给这绿头巾,嘱他带上在酒楼等着,有人会领他去官府举告韩家大小姐与郑姑娘。
酒楼里实际藏着沉氏最大的帮凶,重演突降怪火、烈焰焚人的伎俩,并在现场再次留下“二点幺鸡,一行雁阵,东都西陲,蚕神降罪”的竹箔。
酒楼的帮凶杀人后,当众开了箱子,宣扬说,听闻被烧死的客人乃从韩小姐与郑姑娘处重金买来这箱绣品,欲高价销往东瀛。
大明世界里的农人,本就一年比一年日子难熬,蚕农与桑农、稻农一样,要承担无比沉重的赋税,去供养朱家多如蚂蝗的子孙和帝国密密麻麻的官僚士绅。
蚕不结茧,在蚕农眼里,就意味着,今岁的税赋交不出来,就意味着,自己或许要卖儿卖女。
秀瓦楼的第二场“天火”,暴露在大庭广众的龌龊绣品,终于点燃了困顿苍生心中的怒火。
在看不见人、却听得见声的此起彼伏的扇动下,蚕农涌向韩府。
他们相信,必须烧死那个不管是巫女还是倭人后代的郑海珠,蚕神才会满意凡间勇士们对于她老人家旨意的领会,让一个月以后的那批熟蚕,顺利结茧。
大明特色的猎巫行动开始后,在韩府后院的深处,韩希盈走到被丫鬟封住的后门,打开门闩。
三个由沉氏重金请来的壮硕男人,如露出獠牙的野猪,由韩希盈引领,直奔女卷藏身的灶房。
韩三小姐十分赞同沉嬢嬢的这个法子。
郑海珠这次总算会一命呜呼、还是依然能逃过一劫,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有粗鄙的野男人趁乱玷辱了韩希孟,事后就说是愤怒的蚕农所为,而蚕农又逃之夭夭了。
那么,大姐就再也不可能与顾二哥成为卷属了。
或许,寄希望于沉嬢嬢的诺言,自己在某一天,真的能成为顾二哥的房中人。
……
公堂上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不只百姓,黄尊素似乎也陷入沉默。
缪氏抬起头,捕捉到黄尊素的表情。
通明的灯火中,黄尊素的双眸中,闪烁着再也抑制不住的惊诧与厌恶。
缪氏心头暗笑,黄老爷,你虽已过而立之年,但毕竟是个刚入官场的读书人,有此反应,也不奇怪。
其实,和朝堂之上与深宫之中的诸般阴谋诡计、残忍杀戮相比,沉氏这个后宅妇人从话本里拼凑、再添油加醋做出的伎俩,实在浅陋得很。
无非,愚痴而汹涌的民意,到底令这出戏,也敲锣打鼓地演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