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直斋出身荥阳郑氏南祖第八房,他父亲官任池州刺史,他们家乃是高祖下旨禁止互相通婚的七姓十家之列,但郑直斋的妻子依旧是博陵崔氏之女,他自诩才华横溢,可并非通过科举入仕,门荫之后,受到当时剑南节度使李宓的举荐,擢为掌书记,随太上皇归朝,迁为县令。这人恃才傲物,自谓门第、文章高于旁人。”
薛白道:“我知道他,‘天朗则有五色云,人佳则有郑直斋’,也算是在长安曾颇有名气了。”
元载心中一凛。
他心想,郑直斋有狗屁的名气,那句自夸之语也只不过在极少数认识郑直斋的人之间流传。而殿下竟然能知道,可见殿下身边自有另外一批人为耳目,探查大事小情。
“臣之所以留意到郑直斋,并非是因为这次的案子,而是他与豫王一系走得很近,明目张胆地保庇佛门,郑家本就在京畿有不少良田,郑直斋人还未到县上任,郑家就已经在县中置了一座大宅,县郊置了别业,别业占地三十七顷,田庄溪流、竹山桑园应有尽有,这个别业郑家之所以能拿下来,与法善寺有关,佃户也是法善寺替他打点。”
元载说到“三十七顷”的时候特意顿了顿,瞄了眼薛白的反应。薛白根本就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似乎是事情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这让元载愈发地小心翼翼。
“封小勾这案子,臣一听就知道是郑直斋故意杀人立威。自臣查抄寺产以来,郑直斋始终不肯配合,反而是县县尉荀鹏极力支持,荀鹏自幼贫穷,有济民之志,他科举出身,办事得力,曾数次上书揭郑直斋之过。封小勾作为捉不良帅,正是荀鹏的得力助手,郑直斋乃争权,遂杀之而后快。”
薛白终于开口了,道:“说事就说事,你故意一直提他们的出身,是在揣摩我的好恶?”
“臣不敢!”
元载这人就是欠教训,总是要敲打几下才会老实。
但他办事确实是得力,脸皮也厚,忐忑不安地认了罪,很快又继续提出他的主张。
“臣只是看那辛氏只身跋涉,入京告状十分触动。若非有大冤情,她何以至此?臣请重审封小勾一案,倘若他真是无辜的,该还他一个清白,也得告诉为天下兢兢业业做事的官吏,朝廷法度严明!”
元载之前就试探过薛白,知道薛白虽然不让他借着灭佛排除异己,但却允许他一点点地把地方上的敌对势力除掉的。
等到薛白登基以后,改税制是必然的,那些不支持薛白而坐拥大量田地的世族到时就是阻碍,当然得提前做准备。
但在薛白看来,此事又不这么简单。
从另一个方面看,这些兼并土地的世家大族虽然不支持他,却是忠于大唐社稷的。相反,那些寒门庶族起家的节度使、军阀反而是分裂大唐,引起动荡的元凶。
寒门庶族在崛起,在反抗世族,甚至可能在往后的两三百年间不断地消除世族。可他们没有凝聚力、没有领袖、没有纲领,只有通过不断的造反来完成取代世族的任务,于是,在这个过程中,国力不断地消耗,大唐不断地衰弱。
所以,薛白要做的不是简单粗暴地消灭世族,因为没有了世族传承文化、保护中枢政权、稳定秩序,情况只会比五代十国还要更糟。
他要能够代表寒门庶族以及平民的利益、为他们争取权益,然后削弱世族解决兼并,却又保留传承与秩序,使得博文约礼的衣冠不堕。
这是一个极难把握的平衡。
因此,见了元载之后,薛白又见了崔甫。
崔甫手里的卷宗也不少,他一封封地亲口给薛白详细地说。
“且不提封小勾残杀葛三一家这个案子,他身为捉不良帅,平素飞扬跋扈、欺男霸女之事并未少做……”
薛白道:“我知道,县人都骂他‘疯狗身上没好肉,恶吏横行作孽多’。”
崔甫愣了愣,目光扫过手中的宗卷,并未看到有这句话,不由惊讶于薛白竟连这些小事都能了如指掌。
可见这位殿下虽然居于深宫,身边却还有别的打探消息的人手。
这让崔甫心中一凛。
好在他也没有任何的虚假之言,一五一十地把案情说了,最后道:“殿下,元载使人弹劾郑直斋之事极为可笑,哪怕郑直斋甫一上任便在县买宅置田,他用的是自家家财,不曾搜刮民间一粒粮食,何以因此而被弹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