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陆琼瑰起身后,院里的仆从通传说谢缘君过来请安了。
谢缘君从前是没有请安这个惯例的,是自从二年前失忆过后、不知道自己并非谢家亲生子了,才有了日常向母亲请安的规矩,即便看得出来母亲待他并不亲近。
今日是大年初一,谢缘君来请安并不奇怪,陆琼瑰可有可无地颔首:“让他进来吧。”
然而谢缘君一进来,陆琼瑰就察觉到了他不同往日的神态。
而且,谢缘君今日行了一个大礼。
陆琼瑰垂眼看着他:“起来吧。想起来了?”
谢缘君缓缓起身:“是,昨夜又摔了一跤,都想起来了。想了一整夜,百感交集,想来谢谢您这些年的包容。”
陆琼瑰淡淡道:“不必谢我。”
“比起谢,的确亏欠谢家满门更多。”谢缘君道,“我今日是来辞行的,既已见过,便不再打扰您了。”
陆琼瑰没问“辞行”是何意,颔首说好。
谢缘君离开了陆琼瑰的院子,回到自己这些年的居所,坐在桌前擦拭一把匕首。
这匕首,原是他准备用来报仇的。
十岁那年,家中突然冲进满是煞气的士兵,他们杀了家中的几个仆从,其中包括谢缘君视为手足的同龄小仆。之后,谢缘君和双亲一起被押上了囚车,那段时间,他得知了家中这般惨遇的来龙去脉。
后来谢照古来了,他亲自接过了谢缘君。
双亲怕他挣扎不走,就用被单将他捆起来、再堵住了嘴。谢缘君那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双亲越来越远,看到他们决然地看了他最后一眼,然后消失在了火光之中。
被带回谢家后,谢缘君怨天尤人、一心报仇,结果呢……
结果,他忘了恩。
他忘了是谢照古冒着欺君罔上的罪名救了他、收留了他,是谢照古和陆琼瑰给了他谢家嫡长子的身份保他荣华富贵、恣意妄为。
当初刚到谢家时,他忘了前来同他交好的谢淮清和谢云闲才是谢家亲生的孩子、是他救命恩人的孩子,还因为他的到来而排行往后、地位下落,那时明明是他不讲道理,事后却是被他打扰了生活的石雁回来跟他致歉。
他像是东郭先生救下的狼,不仅不知感恩,甚至还觉得谁都欠了他,搅乱了谢家和睦,骂了人家的子女和姨娘,以致害了人家的性命,坏了谢家安生。
这还不止,他还不知羞愧、不知收敛、不去弥补,他还想要以谢家嫡长子的身份进入朝堂接近皇帝,以此寻机报仇,全然不顾若是失败,谢家满门都要受他牵连丧命。
谢家是他的恩人,他却把自己活成了谢家的债主。
偏偏从前竟从未觉得有哪里不合适。
二年前意外失忆,此后这二年时间里,谢缘君如今回想起来也觉自己厚颜无耻,竟然还曾疑惑过为何母亲不亲近他、为何谢云闲疏离他、为何谢淮清看似和气实则总显露出挤兑。
过了二年没有携带仇怨的日子,大前年的年底开始被陛下吩咐抄经书,去年年初陛下虽调他回了翰林院、也不再罚抄经,但大抵是抄惯了,谢缘君迄今仍保持着每日抄经的习惯。
——二年时间,无数众生小的经文,谢缘君本就越发平和,如今恢复记忆,明明事情都还记得,但竟只剩下对从前的自己无法理解、羞愧难当。
他当年若是想死,自可有千百种方法寻死,可他没有,只将满腔怒火撒到了他的恩人家人身上。
石雁回死后,他若是有心弥补,自可有无数时间机会行动,可他却连一句致歉都未曾当面说出口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