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沧海横流,玉石同碎(二)
(叁)
死生亦大矣。
这是王羲之五十岁在兰亭与谢安等友人举行集会时的感慨。
王琅按礼节吊唁完从叔,又到后院陪从姊丹虎说了会话,情绪总体还算稳定,然而看到在门外等她的王悦,想起他原本的寿限应该就在这两年,胸口不由有些发闷。
她的长兄晏之新婚不久便在苏峻之乱中过世,次兄允之、丞相家的王悦、王恬,在原本的历史中都不可能活过四十岁——那不符合当轴权力传递的规律。
第52节
王羲之得以在兰亭集后又八年方离世,那是因为他彻底远离王庾之争,躲到会稽培养子女潜心书法,这才有了永和九年的那场盛会。
死亡是人生大事,如何能不感到悲痛?
譬如王悦,他活得很累,王琅也能看出他温和面目下隐藏的苦痛,但要说将死亡视为解脱,自己主动放弃,那又为时过早。
“长豫兄长。”
“嗯?”
“左仆射临终前可有遗言?”[1]
这话本该在殡所问王彬的长子王彭之,不过王琅和他接触不多,也怕有自己不知道的忌讳,便还是问王悦。
“从叔上月末染了风寒,咽喉肿涩,甚难言语,后事此前已交代过,不起坟,不立碑,与原配合葬,皆依其言。”
白幡在风中飘动,身后细碎的泣声也混在风里。
王悦脸上带着淡淡的戚容,风一吹,又仿佛是环境带来的错觉,仍如往日温和宁静。
王琅侧目凝睇他神色,过一会儿收回目光,言如敲金击玉:“曾祖享年七十有三,太保八十五,安丰七十二,先父与左仆射却都未迈入耳顺,个中差异,思来令人遗恨。”
王悦苦笑:“曾祖与太保善自颐养,安丰……”他轻轻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安丰清明晓悟,任情无伤,自是第一等风流开悟,旁人哪得学。”
渡江诸王都是王览一支的后代,太保是王览的哥哥王祥,安丰是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
王祥、王览兄弟在魏晋禅代之际享高龄寿终,王戎身处八王之乱漩涡中心,七十一岁遭遇乱兵,亲接锋刃尤谈笑自若,与亲人宾客欢娱永日,比前两者更为出众。
大体而言,王家对养生有一套自己的观点。孝友、宽恕、戒酒、远色、禁赌都作为家训代代相传,可惜时局日坏,朝不保夕,使人逐渐倾向于放浪形骸,顾不得那许多。
王导自己能够遵守祖训,却从不约束其他族人效仿,便是他深通人性,知道太沉重的痛苦足以将人压垮,强行约束反而会导致情况更坏,不得不饮鸩止渴。
在他这一代,兵乱、政变、离散、疾疫,年过十六却在三四十岁英年折损的人数几乎过半,寿命超过六十的更是仅有王导一人。
再往下是王庾政斗白热化的年代,史书里只言片语隐晦不详,王琅全无印象,想必双方交锋多在暗处,她这两位兄长首当其冲。[2]
以前忽略不想,是因为王悦与王允之都是绝顶聪明人,行事周密谨慎,有没有她提醒都已周全到极致。倘若真有阴谋,反倒是她自己身边龙蛇混杂,更容易出事。况且三人各有驻所,事又遥远不可测,多思无益。
如今危险迫近,局势渐明,她心里有了成算,也有意借这次机会于内部取得共识,顺着王悦的话回道:“安丰天姿超然,学他保身却没有他的本事,就像盲人行走在悬崖边,本也不值得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