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干啥呢?”
“还用问吗?回来看爹娘。”邓联佳觉得族伯的话问得有点古怪。
“你还记得爹娘?我几年都没见到你的人影,你爹娘喝西北风去了,要精不肥的东西!”族伯生气地把窗户关上了。
“要精不肥”,是武冈骂人的土话,就是不文不武没出息的意思。邓联佳读过几年书,田地功夫生疏,早年没少被长辈叱骂。今天觉得族伯骂得有点蹊跷,来到门囗却见铁将军把守,连忙向邻居打听,才知道一家人早在七八个月之前搬走了。问搬到哪里去了,邻居吃惊说:“我们都以为是你接爹娘享福去了呢,怎么连你都不知道?”
乡下人讲究热土难离,全家人搬往外地,历来都是传得沸沸扬扬的大事,怎么谁都不知道?他转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莫非遭了张云卿的黑手?立刻转念又想:这不可能!七八个月前,张光文的实力还在,张云卿没能耐那样做……
他不甘心,接连问了几家亲戚,一连几天仍是没有结果。
囗袋里已经没有钱了,这才想起张光文临死交代过的话,于是离开扶冲往石背赶。
邓联佳到了黄桥乡石背村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这里是张云卿的老巢耳目众多,清天白日的,邓联佳不敢露面,躲藏在山上又累又饿。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在一户人家的门囗偷了一把锄头摸上山。虽然带了手电筒,但不敢开。
张光火的坟墓在张家坟山,邓联佳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按说张光火有儿女,还过了六十岁,是该上祖坟的,但张家人见他失势,就以是“殇人”为由予以阻拦,只得葬在族坟地上。
此时天刚黑,正是家家户户喂猪或清点家畜的时间,谁也没有心思注意外面。邓联佳在昏暗中摸到墓碑,挖了约三尺多深处,挖到了稻草,再下去,锄头果然碰到了东西:一个不大的小木盒子,拈了拈,不沉。他不禁有点失望:就算里面装的全是黄金,也只有这么一点。
对面的狗叫了,邓联佳干脆无所顾忌打开手电。心想,就算有人注意这边,也当是坟山上的鬼火不敢出来。
离开石背,邓联佳向北走了三个多小时到高沙住进一家伙铺。到了房里,这才挑亮油灯把小木盒子打开。钱不多,只有三十块大洋。邓联佳在一阵失望之后又想:以张光文的为人,不会如此小气,何况还是亲囗承诺安排给他过日子的钱!正纳闷,猛看到盒子里面还有一张油纸。展看时,上面果然有字。字不多,就三个地名:扶冲;洪江又生春绸缎百货行;长沙大西门又生春绸缎百货行。
这是一张十六开的牛皮纸,上面涂抹着很厚的桐油,即便放在水里也不会受损,字迹也不会受潮模糊。如此慎重,可见张光文费尽了心机。那么他留下这几个地址是什么用意呢?凝视片刻,邓联佳很快读懂了这三个地名的意思:张光文在告诉他,如果回到老家扶冲找不到亲人,就去洪江,或者是长沙。他很快想到,洪江又生春是张家发迹的地方,张光文是个聪明人,不可能把很多的钱埋藏在哥哥的坟前,分明在暗示三个联络地点。想到这里,邓联佳释然了,藏好了木盒就吹灯上床。
是夜无话,邓联佳睡到次日太阳晒屁股才起来。出生入死接连奔波,他实在身心憔悴了。此去洪江道路崎岖,还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结果呢。
就在这时,他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的爹娘。他爹名叫邓集海,一辈子为人老实本份,他的前三个儿子跟他一样,用武冈话说,是“灯草都能缚住”的主。只有自己这小儿子不同,读书没能成气候,对田地功夫很不熟悉,经常跟乡村里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来往,竟然还聚集到保长家里说他欺压百姓。保长恼羞成怒,好几次上门来威胁说,他如果胆敢再聚集刁民闹事,就捆到县衙门关起来,吓得他爹一个劲求饶,保证好好教训儿子。有一次邓联佳招待朋友,他爹气不过,当客人的面说:“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年轻力壮的不作事,还算人吗?”
邓联佳见父亲气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急忙把父亲推到外面说:“爹,你别小看这些人,他们都是干大事的人,哪天发达了,你儿子也跟着沾光呢!”
邓集海愤愤地说:“看人看帽,看官看轿,就凭他们跟你这好吃懒做的交往,就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人!”
不光是父亲这样看他,村里更是这样看他。眼看二十多岁了还讨不到婆娘,经人说合,娶了朱家名声不好的朱红萍。这朱红萍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两口子三天两头吵架,闹得四邻不安。有一次,村里有位长辈竟然当着他的面说:“男子三十不立家,树圆顶了!”
这是武冈一句最毒的赌咒,借用一株再也无法长高的老树来断定某一个子弟不会出息。这句话还是伤了他的心,于是离开了家乡,发誓不混出个名堂来绝不回家。
这以后,扶冲人再也见不到邓联佳了。村里人见他老婆朱红萍还是原来那样穿着一身邋遢衣服,今天向东家借油,明天向西家借盐,就故意打趣她:“你老公在外头发財了吧?”
“发财了,一副大棺材!老娘不跟他过日子了!”朱红萍受不了奚落,当天就离开邓家不知去向。
朱红萍离家出走很快被传开,成了扶冲人尽皆知的笑话。
民国十一年某日,扶冲来了一位张姓中年人,他自称是邓联佳的伙计,代“邓先生”给家人带回来一点生活费,并对邓集海说:“你们从现在开始,不必那么劳累,保管有吃有穿。”邓集海哭丧着脸说:“张先生,请你告诉联佳,他婆娘受不得穷走了,快让他去找回来!”
张先生吃一惊连忙答应,可是一直不见他回来。
消息传开,有人见邓集海每天还是起早贪黑种田,就打趣他:“你儿子发达了,叫你们不要做事,为何还和我们一个样?”
邓集海苦笑说:“他哪里发财了?不过是赚了几个小钱,你们不是不了解他,天生的轻狂人,没钱的时候还说他是财主呢!”
乡邻相信邓集海的话,理所当然又要嘲笑邓联佳。就在众人等着看笑话之际,没多久,老张又给邓集海送钱来了。
邓集海终于按捺不住问他:“张先生,我儿子到底在外面干什么?乡人都说他做见不得人的事,才不敢回家。”
老张说:“老伯啊,您的儿子是个正直人,从不作伤天害理的事,钱都来得正当,你放心花就行了。乡人说闲话不要紧,邓先生说,他还要为家乡办事,有架桥修路建庙的事就告诉一声,他会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