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棋不语真君子”,尽管棋艺不佳,这个道理张皓文和邢恕两人还是懂的。时间在张皓文眼中过得有些漫长,但他还是一言不发的站在原地,两眼盯着棋局,他能感觉到,两人已经过了开局时的互相试探,进入了
紧张激烈的厮杀阶段。
丘洵果然不愧他神童的名声,棋艺着实不错,虽然老人有意相让,此时也不免为丘洵敏捷的思维感到惊讶,这种对后辈的赏识赞叹很快又变成了棋逢对手的欢喜,一来一往间连张皓文也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相五退七……你,你这是‘解杀还杀’之法,又叫做‘起死回生’啊,小小年纪,你的棋艺竟然在我之上,小子!你到底是何人?!”老人把手中的棋子往树下一扔,满眼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丘洵。
“知州大人……老先生……”丘洵腾的从那小小一个木头圆凳上站了起来,双膝跪地,拜了三拜,道:“老大人明鉴!学生实在是……是死而复生之人呀!”
说罢,他的脸色忽然轻松了许多,仿佛这个秘密已经让他憋了太久,这次终于找到了宣泄的机会。
他接着叩首道:“老大人啊,您有所不知,如今我大明宣仁二君宽以待民,看似一片歌舞升平,可比‘文景’、‘贞观’之治,可不到二十年后,瓦剌大军将**,掳我君王,屠我百姓,学生日日梦见当时的惨状,却不知如何才能扭转局面,救民于水火,防患于未然,还望老大人指点一二!”
张皓文着实吓了一跳,他没想到今日机缘巧合,竟然让丘洵把他的来历说了出来。当然,他早就觉得丘洵不寻常了,一直在琢磨这‘万事通’的家伙到底是重生还是和自己一样穿越来的,但如今一盘棋局,老人和丘洵都猜出了对方的底细。
当然,张皓文早就料到了,这老人应该就是唐家第一位出仕之人,靖难之后下落不明的唐珏。
“果真如此吗?”老人闻言也是一惊,但随即神色又渐渐变得平淡,似乎生出了几许悲悯。他抬起藤杖缓缓扫过棋局,指向不远处的农田:“《周易》之中,丰卦有云:‘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乎人乎!’……而况乎国乎?小子,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死而复生’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天时轮回,世道循环,盛极必衰,这正是万事万物的规律。你想要改变它,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呀!”
“我……我就怕是如此!”丘洵颓然倒在地上,抬手拍打着身下的泥土:“可是难道我重生一世,就是为了再看一遍这样国破家亡,血流成河的景象吗?若真是如此,那我的执念又有何意义呢?”
“不,怎么能说没有意义呢?”张皓文忽然走上前去,一伸手把瘫在地上的丘洵拉了起来,他自己却再次弯下腰,掬了一捧地上的泥土,递到唐珏面前,对他说道:“老大人,《易》中还说,天就是乾,地就是坤,‘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有人说《易》是‘巫术之残余’,学生是不信的,正如老大人您所说的那样,《易》之中,包含着人生的哲理,万物的规律。不过,凡事凡物的发展,并不都是注定的,这也正是孔子读易,韦编三绝的原因吧?”
“呵呵,”唐珏抚摸着自己的长须,接着张皓文引用的那段话自言自语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
“没错,学生从先前那几句中读出的,是人这一世,须得以静为动,如地一般博大广阔,坚守住自己的位置。而后几句所说,就是所有的变化并非发生在一朝一夕,凡事都有着他的源头和根由,坏的事情可以早早扎根,好的事情也可以如春风细雨般播散,二十年之后的事,如今仍然有改变的机会,就看我们能不能找到那些关键的契机,努力去寻求破解之法,您说对吗?”
张皓文一口气说出的这一段话,让在场的几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唐珏抬头往远处望去,那
些村民们认出了他,都恭敬的向他弯腰示意,然后转身继续忙碌着。就在这一瞬间,唐珏仿佛悟到了什么,迎着正午的烈日,他的满是沧桑的脸却显得有些落寞,他喃喃道:“瞧瞧这些百姓,兴亡成败,王侯的雄才大略,万里江山多少次化为灰土,这块土地上的百姓却仍然生生不息!——‘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地并不是为了顺应天而存在,而是为了和天一同孕育万物生长……这个道理,我也是方才才意识到啊!”
“孟子所说的‘民贵君轻’,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邢恕也若有所思的道。
“你们三人……”唐珏重新坐回案边的木椅上,重新审视了并排站着的张皓文他们几个,缓缓地道:“唉,我是真的老了,大明的百姓和江山,将来若是有你们这样的后辈守护,我有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丘洵,张皓文说得有理,既然上天肯让你重新回到一切的起点,你口中那场二十年之后的祸乱,也并非就是不能改变的啊!不过,我送你一句话‘括囊,无咎无誉。’扎紧袋子的口,不要让不该流出的东西流出去……尽管你提前知晓了天机,但是你绝不可随意泄漏给他人。包括你这两位同伴的命运,你都不能告诉他们,你明白了么?”
“……这个……”丘洵出乎意料的苦笑了几声:“不瞒您说,这一世重来,很多事情都变化了,比如张皓文,我上一世根本就没有遇到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