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淮双又蒙了一下。他乖乖地埋头跟着母亲向前走,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抬头道:“可是阿娘……昨年我过生辰,不是在冬天么?”
风杳顿了一下,面不改色地将话题揭了过去,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身影消失在一片薄雪之中。江泫安静地伫立在远处旁观,良久之后,抬脚跟了上去。
他活得太久,对于凡俗时的父母,已经全然淡忘了。但宿淮双还记得,这是一件好事。心中尚存净土,疲惫时便有栖息之处,精神得到休憩,才不会走上邪道。
宿氏一家四口,住在一间不大不小的竹篱院中。院内陈设简单,该有的一样不少,竹篱上悬挂着青绿的蔬菜,门前有红椒白蒜。四人住在一栋二层阁楼内,同简朴的院中不同,这阁楼修葺得颇为精致。
跟随风杳一同离开风氏的乳母年岁已高,坐在门前,看着宿淮双,便笑眯眯地起身去接,宿淮双看了一圈,未曾看到宿肃的身影,道:“阿爹呢?”
乳母姓云,称作云娘。云娘道:“老爷还没回来哩。”
宿淮双乖乖地点了点头。江泫刚好到了院外,从打开的篱笆门中走进去。
这是宿淮双的灵识海,他是外来者,在宿淮双没有注意到他之前,谁也看不见他,因此行动随心,无所拘束。阵法维持的时间虽然长,但还是要尽快寻机找齐宿淮双的元神,将其带走。
然而才迈进一步,江泫就微微一怔,有些愕然地发现,在宿淮双的背后,有一点灵光悄然浮现出来。
幼子对此浑然不觉,神色如常地与老妪说话,而在江泫的视野中,他身后的灵光越现越多,一枚、两枚、三枚,汇成一片细细的河流,拖着浅淡清澈的尾光,悠悠地向他飘来,环绕在他的周边,仿若白日璨星,柔光浅浅。
认清这是什么东西以后,江泫哑然,半晌无言。
这些……都是宿淮双破损的元神。
他竟然在无意识时自己将它们拼齐了,存在灵识海中,等着自己将他带回去。
泛着浅光的元神环绕在他身边,怯怯地似乎有些不敢靠近。江泫垂眼,温和地向前探出手掌,察觉到他散发的友好信号之后,立刻就有一枚飞进他的掌心。
霎那之间,江泫眼前天旋地转。
再一次睁眼,他站在了一片废墟之中,头顶瓢泼大雨。
还是方才那个村子,却景象大变。鳞次栉比的屋舍被一把大火烧成了黑灰,仅剩焦黑的土墙面、残留的几根断木,院中四处横尸,看不出如何死去的,也被烧得焦黑一片,认不出人形。偶有几个运气好、逃出屋子的,也被人一刀砍倒在地,血从村头流到村尾,淌进大雨冲刷出的坑坑洼洼里,一片不详的淡红。
单单一看,便觉触目惊心。
江泫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抬脚向记忆中的那座竹篱舍中走。毫无疑问,这里也变成了一片废墟,小楼被烧断了脊柱,轰然倒塌,一地狼藉。院前卧着一位成年男性,面部轮廓与宿淮双与六七分相似,正是宿肃。
他被人斩了一刀,伏倒在地,身体险些被一分为二,已经没了生息。
风杳在几步之外,死于一剑封喉,面色惨白,眼皮松垮垮地耷拉着,一双眼睛被人取走了。
江泫俯身去查看,手却轻飘飘地穿过了他们的身体。他蓦地反应过来,自己还在灵识海中。既不能用剑、也没有灵力,不能说话、无法被人看见,只能旁观藏于这片灵魂中的、既定的结局。
……宿淮双不见了。在房中?还是侥幸逃出去了?
江泫站在雨中,心中罕见升起一丝焦躁。既然有这段记忆,就一定还活着,只是为何?这视角太过奇怪。
向来观察他人的记忆,都是直接入体,纵有能自由行动的情况,也不像这般,找不到记忆的主角。这一段记忆太过割裂,仿佛是有人强行拼凑上去让他记得一样,江泫入不了宿淮双的体,亦无法感知到他现在身在何处、状况如何。
他绕着废墟走了两圈,在一道缝隙中看见一只小小的手。
江泫道:“淮双。”
然而是徒劳。他听不见。
村口出现老妪的身影。
老妪打着竹伞,提着菜篮,刚走到村口,菜篮和竹伞便脱手落下,里头的萝卜青菜散了一地。她睁大眼睛,在瓢泼大雨之中满面惊恐地往村子里头跑,越跑脚步越踉跄,饱经风霜的脸上挂满了雨水和眼泪。看到风杳和宿肃的尸体时,她双膝一软,直直地跪倒在和着血与泥的水坑里。
风雨太过,似乎这遍天风雨都是她的眼泪。她在地上呆坐片刻,发了疯一般去小楼的废墟中找宿淮双。她实在太老了,佝偻着身体没什么力气,挖得手指血肉模糊、挖得血泪满面,才从废墟中刨出来一个满身是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