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为没有客气,直接拿起了奏章翻阅,此奏章类似于尚书省上呈给皇帝的年度报表,上头清清楚楚写着全国九州六十二郡赋税皆已核准。
他终于明白了,这颍川庾氏竟胆大至此,对下拖磨丹阳郡赋税核对之事,但对上却敢谎报全国州郡赋税皆已核准,到时就算东窗事发,庾尚书本人也大可将罪责归于下官抑或是丹阳郡府属官。
难怪!
难怪庾尚书竟敢如此光明正大为难丹阳郡府属官,原是早有准备应对之策。
谢不为才又意识到,萧照临定然也是知晓此事,却也无可奈何,若是在夏税之前不能解决,那萧照临连同整个丹阳郡府便只能吃了这个暗亏,还不能拿庾尚书怎么样。
许是谢不为默然沉思太久,孟聿秋竟直接抽走了他手中奏章,将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精致糕点推到了谢不为面前,声如清风拂面,“想来你这几日定是在度支部费了不少时间,吃些糕点歇歇吧。”
谢不为本只有震惊、无措与烦躁之感,但听了孟聿秋明显的安抚话语后,在这些情绪之外,顿时又生出几分委屈,原本清亮的眸中也不自觉蓄出了一层雾气。
就算他自小就跟随谢女士在娱乐圈这个名利场中面对过三道九流的人,也见识过各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但在谢女士的悉心保护与教导之下,从没有什么恶意和难题可以突破谢女士的防盾直接伤害到他。
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先不说陡然失去所有亲人朋友的孤独之感,他所直接面对的便是各种各样的恶意与为难,虽说大多是原主留下的烂摊子,但都必须由他承受。
即使他牢记谢女士的教导,也憋着一定不让谢席玉得意的气,看似毫不在意地无视任何恶意与为难,又游刃有余地去处理各种难题,但他当真就如钢铁侠那样刀枪不入吗?
这些日子来,除了那晚的回忆,他丝毫不敢再多想念谢女士一点,因为他怕再多忆起谢女士的好,他便再不能忍受在这个世界中所承受的一切,可他又丝毫没有办法回到谢女士身边。
今日面对的来自颍川庾氏的为难,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
可一切才不过刚刚开始,他决不能就此认输。
他在案下攥紧了拳,泪已蓄满了眼眶,却努力睁着眼不让泪流出,即使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他仍仰首看着隔在蒙蒙泪帘前的孟聿秋,“若我直接上呈陛下揭露此事,是否可以化解丹阳郡府此次燃眉之急?”
他已看不清孟聿秋的动作,但能感觉到孟聿秋拿出了一方柔软巾帕,隔着木案送到他手中,言语极其柔缓,仿佛是在哄慰孩童,“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擦干净就好。”
谢不为一怔,泪瞬间如倾盆大雨夺眶而出,他已辨不清究竟自己是因何而哭,只觉得心头的乌云仿佛凝成了千斤巨石死死压住了他,教他片刻都不能喘息。
他紧紧捏着那一方巾帕,肩头颤抖不止,是在努力抑制自己的哭声。
一声叹息过后,孟聿秋坐到了谢不为身边,握住了谢不为紧捏着巾帕的手,谢不为在感受到来自孟聿秋掌心的温度之后,竟不自觉松开了拳,得以让孟聿秋抽出了那方巾帕。
孟聿秋重新叠好巾帕,又为谢不为拭泪,动作有些熟练,轻声道:“你方才说的法子虽可行,但实在冒险,一则等于是替太子跟庾氏撕破脸,太子未必希望你如此做,但庾氏必然是会记恨你,二则,你父亲与叔父大概也不会愿意见到你如此莽撞。”
谢不为紧紧抿着唇,努力将哭泣压下去,才见效些许,便哽咽着道:“那要怎么办,太子的意思是,我若处理不好这件事,他便不会再用我。”
孟聿秋没有多问谢不为与太子之间的事,在擦去谢不为脸上最后一滴泪之后,坐回了原位,眼底浮出温和的笑意,“你这不是来找我了吗,我来核准丹阳郡府赋税,也不会耽误丹阳郡府征收夏税。”
谢不为抽泣都滞住了,他瞬间分析出了孟聿秋这般帮他的后果,“若是颍川庾氏知晓是你平了此事,他们难道不会为难你吗?还有,你平日公务不少,又哪来时间核准如此细碎之事。”
孟聿秋笑着摆首,“不过是我复核去岁赋税时偶然发现此事罢了,这是在为度支部遮掩错漏,庾尚书自会体谅。”他一顿,“至于如此细碎账本,确实需不少时间,而此事又不便让凤池台书吏知晓。”话到此,点到为止。
谢不为品了品孟聿秋话中之意,顿时明了,适才因哭泣下耷的嘴角又上扬,“我可以做怀君舅舅的书吏!”
孟聿秋唇际笑意更显,“那这些时日便要劳烦六郎与我一起埋首案牍了。”
谢不为心中的巨石随着孟聿秋这句话,顿时烟消云散,他才终于可以喘息,但从情绪化的思维中缓过神来,他便生了个疑问,踟蹰片刻,凝着孟聿秋的眸中水波颤颤,眼尾泅红,“怀君舅舅为何要帮我,或者说,我能为怀君舅舅做些什么吗?”
即使孟聿秋是个真君子,当真不计较原主的所作所为,但也没有立场如此帮他,更何况其中牵扯不小,并非举手之劳,就算孟聿秋是天上普度众生的菩萨,他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孟聿秋像是看出了谢不为心中所想,煞有其事地作思忖状,再道:“毕竟我承你一声舅舅,你又只是个孩子,我并非铁石心肠之人,也见不得泪水,麻烦点便麻烦点吧,你若是过意不去,便将此情记下,日后我若需要,你再还我便是。”
一番话是抚了谢不为不解愧疚之心,又给了谢不为还情的由头,不可谓不是考虑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