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公安局一派休假的气氛。空旷的大厅没有开灯,日光只照亮进门的小片。花岗石铺就的地砖平添肃穆与阴冷,小钟唤他听得见回声。两人一路走进去,值班的人才从挡住人的柜台后站起来,带着打工人的倦意,问:“有什么事?”
“顾警官让我下午过来一趟。”
那人似更困惑,“哪个顾?顾队是我们的领导,他今天应该不在。”
大钟也有些诧异,拿出手机正要拨电话。那人先拿起座机电话的听筒,道,“你们先去那边坐会,我帮你问一下。”
过了一会,那位顾警官来,才将大厅的灯全部打开。他身边还有另一位年轻警察,似是正在实习。一路上,顾警官一直在与他说接下来的办事流程。胡云峥跟在两人后面。还有另一位同行的人,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好像只能是他的妻子。她穿着复古款的风衣外套,染一头时髦的红发,戴墨镜和大耳环,提奢侈品包,看不出是风尘仆仆连夜赶来。
这两夫妻倒是有趣,气质相反,不像一家人。一个是彻底的现充,一个却是不修边幅的宅男打扮。胡云峥知道自己犯了错,微驼着背,不再嚣张,好像更猥琐了。
小钟看到他们,不由自主地躲回大钟身后,警觉地打量各人。
顾警官走上前来说明情况。昨夜在酒吧的打架事件,双方当事人都已表达和解的意思。但既然有人报警,他们公安需要了解清楚现场的情况,走个过场,希望大钟能配合他们的工作。
而后,他转向小钟问:“你就是昨天晚上跟他一起离开的女生?”
小钟点头,不说话。
顾警官略加思索,道:“你也稍微留一下,昨天晚上的情况可能也要问你。”他看出小钟的紧张,又补充道,“这里是公安局,哪有人敢在警察眼皮子底下动粗?”
话虽如此,紧绷的精神也没法很快放开。大钟单独跟这位顾警官走了,小钟一人坐在接待室等,看着电量过低的手机发呆很久。
小钟生平第一次来警局。这里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既不是旧社会规矩森严的衙门,也没有刑侦剧里的酷炫和神秘。人民公仆,只有这样形容才最贴切。他们办事的态度更像和气生财的老娘舅,大家各退一步、冰释前嫌,这事就当成没发生过。那位当领导的警官看着年纪不大,却和上了年纪的人一样,讲普通话也夹杂着本地方言的口音,更像是老娘舅了。
大钟做完笔录,顾警官仍是客客气气地送他出来,完全不想对待犯事的人。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似乎是大钟说了些体谅警察工作的话,深深说到他的心坎去。想来如沐春风也莫过于此。她的男人在一些意料之外的地方总是蛮厉害的。
轮到小钟被问话,她更知道这份厉害有多来之不易。警察毕竟是警察,光是这身制服就足够有压迫感。身份证上的年龄成年了,顾警官便彻底将她当作需要为行为负责的大人,逐一询问行事的逻辑。“没有多想”之类的话可以糊弄大钟,在警官面前就完全行不通。
好在基本的情况他已问过前面的两个人,在小钟这里只是再度确认,得到相似的答案他便不做停留。意外的是,小钟以为自己只是打架事件的旁观者,问话却围绕着她遭受了怎样的对待。
你在什么时间以乘坐什么交通工具来到酒吧,同行的都有什么人?你和胡云峥如何认识?这是你们第一次见面?以前只是网友,没有网恋的关系?他给你递的饮料尝起来是否异常,喝下以后身体出现了怎样不舒服的反应?多久出现?你说他对你动手动脚,具体是怎样做的?你又怎样反抗?当时旁边应有很多人,是否有大声求救?身上有争执留下的伤吗?
这些问题几乎将昨夜死掉的那个她又解剖了一遍。明明已经尽可能使用中立又不带感情的话语,口气也算不得咄咄逼人,她依然感到无形之中似有把利剑指向自己。小钟对所谓的真相和正义兴致缺缺,宁肯早早揭过充满失望的这一页。没完没了的问话反而让痛苦的记忆刻画更深。她不想继续回想了,神思四处游离,答非所问。
每当小钟摆出这副姿态,学校的老师就会知道,她需要一点自己的时间。在这关头多说也是无益。顾警官的做法完全不同。他仍按自己的步调继续询问,只是告诉小钟,再多坚持一下,这项工作才能早些结束,她也可以去休息。
小钟沮丧地打了个哈欠,脑袋低垂着,几乎磕到桌面。她正想着,接下来的部分,大钟该登场了,问题却逐渐涉足她不愿回答的领域。
你和后来到现场的男人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小钟在心里暗笑,这或许连她自己也没弄明白。同样的话一定也问过大钟,他怎样回答?如果她们给出的答案不一样,后果会很糟糕吗?面对公安,人不该说谎。她好像把整件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早知就该听劝不来。即便她来了,也没能帮到他什么。
没有得到回复,警官又问一遍:你跟钟绍钤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在学校的老师。
你随他离开后去了哪里?
回家。
顾警官看小钟一眼,将平板递给小钟看完整的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