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年以后,荀杉发现,家里已经没有息再未读的书。
“我家藏书不说充栋,足够一个文学弟子读到毕业,”他带息再去横县的一处小丘,“真没想你用这么短的时间读完。我为你师,竟不如你。”
两人吹风。息再看他飞扬的束发,忽然发问:“老师,你现在还觉得‘闭心离君,哀时伤世’吗?”
荀杉脸通红:“快不要说!”
他想起两人初遇时,自己送息再的一卷受命论上,有一些少年敏感的话语:那时他刚刚接触外世,认定前路晦暗,整日消沉,还生了场病。
后来教学大半春秋,他忙于实事,早忘了感伤,如今息再业成,他登上小丘,觉得十分开阔,再回首往事,仿佛往狭隘处挤,浑身不适。
“我那时是呆,还生病,让你见笑,”荀杉低头又抬头,眼里有恍然色,“你怕我久病,借着读书陪我?”
“自作多情,”息再讥讽地笑,“我不过利用你,不然去哪里白吃白住。”
数月交往,荀杉多少了解息再。他眼神锐利,容貌惊绝,不治学时,常使办法戏弄人,看人出丑,再静静地抿嘴唇,俨然是个坏小子。能说得出这样的话,也在荀杉意料之中。
他却掩嘴,搂住息再:“还是多谢你。”
息再推脱,许久才低声:“你不轻视乞丐,做了善举,不该落得缠绵病榻的下场。世事是乱,却不值得你愁。如果你实在失望,不要自伤,以后就做个先生。我想美德如你,一定胜任。”荀杉愣愣地听,半天才想起应一声“是。”第二天便接到息再的托付:“请教会他。”
揺落从息再身后走出,难为情的样子。
荀杉气得笑,当他昨天的流露是场设计:“你这乞丐,你这窭子!”
将揺落送到荀杉处后,忙碌了大半年的事才算落定,所有浡人都安顿完毕。息再又成了独自一人。独自一人才好清醒。
他裹一件成人的旧祗裯,走在横县街上。
浡人中不畏水者,被他送去与楼船士生活;不畏凶险者,被他安排给年老的游徼学本事;温柔内敛的揺落,则托付给荀杉;另有一个异人,肤白而身长,离开贩子一年,迅速拔高个头,如今像个台柱,息再为他起名“金夬”,让他给县中有闲情的富人彩绘身体。
浡人们不要和息再分开,被训斥:“学到安身立命的方法,再来找我。”
息再另有去处。
荀杉曾跟他说:“你想进取,我帮你报县学?”见息再摇头,荀杉笑:“我猜你也不愿。若我处没有能让你进步的东西,你又不愿去学校,或可以向俛眉子讨教。他是我县的大方之士,鹤发童颜,藏奇书于山崖,每月密会友人,哦,据说都是些贵人。他肯收你,对你一定有益。”
息再正要去见一见这位大方之士。
又是冬天了。他沿溪路走,草鞋沾水,冷得刺骨。
溪路尽处干涸,两排枯木,之后是石滩。滩上抢人眼的是倒悬的险岩,岩下有一座小庐。由于四下安静,息再不用走近,就能听见庐中人的啧声:“嗬!皇后真的打了公主?公主多少岁,三岁?三岁如何迷乱皇后的心?想必是皇后自己迷乱,错怪到公主身上。”
大方之士正在大谈宫闱八卦。
息再皱眉。
且因胸口刺痛,他想返回。
编铃一样的声音,缓缓响起:“自从那场生日宴,皇后就不好了。她性子本来古怪,如今又添神智上的问题。公主挨打可怜,皇后混沌,唉,皇后也可怜。”
说话人是个童子,至多是个少年。
鬼使神差的,息再驻足聆听。
“我祖父让我慎言,我父亲作画不语,而我想找出问题的源头。今早我问灵龟,灵龟吐数二,在紫宫附近有大礽处,我想,只有你俛眉子的居所,才符合灵龟预言。所以我带着甘木风车来了。”
“千年!你奉承我!但我这里只有一个老头子和半山书,并没有什么问题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