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很不耐烦,特意引起过两次地动。后来慢慢竟也习惯了。
神境的时间太漫长,绝大多数时间里头,苍梧都在沉睡。偶尔清醒的时候,能听见山间的许多东西,比如山下和他一样被压着的妖神叫夔听;比如苍梧山上住了六枚夔听锁。
有一日,趁着有陌生的灵误闯进来,苍梧短暂地离开了地底,张开双目,头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身体长什么样。为了能再多看看,他解决那只灵的动作格外缓慢——一旦敌人被清除,按照神境的法则,他又要回到地底。
有了一次,便期盼第二次。第二次到来,从进入地底那一刻,便开始期盼第三次。
灵的欲望不住膨胀,到了最后,已经不满足于再呆在地底。他想方设法地钻法则的空子,一次又一次悄悄溜出来,在苍梧山间游荡。可神境终归是神境,就算他看得见苍梧山的景色,也碰不到哪怕一草一木;迎面走来几位行色匆匆的弟子,也无人能听见他的声响。
隔着一个世界,终归是不同的。他太想看到真正的苍梧山、真正的上清宗是什么样子了,花了数不清的时间、数不清的力气,才终于从神境走出现世,代价是一身灵力几乎尽费,虚弱得几乎要维持不住身形——但他终于看见苍梧山了。
他的身体同他在神境之中看到的根本不一样,并非灰白,而是满山浩瀚的苍青色。不知是不是到了放课时间,路上弟子三三两两、嘻嘻哈哈,在灵的眼中,同这满山青翠一样生机勃勃。
苍梧就这么盯着看,看了很久很久。
他出来的时候落在一根稍低些的树枝上,好似是什么花。虽然开着花,枝条却依旧尖锐,刺透他的身体,想来是有些疼痛的。
这种感觉陌生,虽然值得体验,但并不算好受。于是他吃力地伸出手,想要拽过过路人的袍角求救,手掌却从他们的衣摆间穿了过去。少年少女满面笑容地从路上走过,苍梧挂在树上,好似一团空气。
他从神境出来了,仍然没有人能看到他。一身灵力近乎全废,仍然碰不到任何人。
不知过了多久,路上的人影逐渐稀疏起来。
天边飞来几只鸟雀,双目清明,是浸润在苍梧山上的灵气多年、生出灵智的灵兽。相较于人来说,灵兽的灵感有断层式的提升。那几只鸟雀在枝头停下,偏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忽然跳近,用形似刀尖的鸟喙啄下一口。
这一口之后,灵兽扑腾翅膀,引同伴一同过来;每啄下一口,便有丝缕烟云似的灵气从苍梧身体上被分扯下来。苍梧痛得动不了,隐约明白自己就会这样被分吃掉。
一时之间,不禁觉得命运无常、十分滑稽。不过转念一想,有东西能看见他,总归是好的。
适时,又有两位弟子从树下路过。其中的女弟子不经意间抬起头,拍了拍身边同伴的肩膀,指着树上道:“你看,哎、你看!那群鸟儿在吃什么?我怎么什么也没看见呢?”
她身边的男弟子抬头扫了一眼,兴致缺缺地道:“还能有什么,树上的虫子呗。鸟不都吃这些?”
言罢又催促道:“赶紧走吧。再不走,午课要迟到了,掌教又要生气。”
女弟子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两人一并快步离开。苍梧的身体已经被撕扯得不成形状。
他本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了,吊在枝杈上头,漫无目的地看天。不多时,树下传来一阵轻而缓的脚步声,像是不急着赶路的过路人;只是,这脚步声没有像以往一样远去,而是停在了树下。
苍梧有些恍惚,低下头去。
树下站着一位白衣人,正微微仰头,似乎在注视着这边。苍梧一低头,视线立刻落进一双乌黑的、寒玉似的眼瞳里,他从中找到些许枝杈间洒下来的、碎金一般的日光,沉浮眼底,却未能给这双眼睛增添些许颜色,也不曾将其中空落落的寒凉融化半分。
如果苍梧有呼吸,那么现在一定已经快要停滞了。鸟雀仍在撕扯他的身体,鬼使神差的,他又一次向着人伸出了手。
即使那人的神情冷淡至极,即使他根本就分不清楚,对方究竟是在看鸟还是花。
出乎意料的是,树下人眸光微微一动,也向着他伸出了手。苍梧微微睁大眼睛,吃力地将身体往下探;直到很多年后,他都难以描述这一刻心中涌起的感觉。
但一人一灵的手交错而过,树下的白衣人伸手,帮他赶走了贪得无厌的鸟雀,又托起他虚无缥缈、破破烂烂的丑陋身体,将他从树上取了下来,放进一边落满花瓣的草丛里。
随后,他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苍梧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狂喜。这狂喜来得快、去得更快,喜意临头时,不知哪来的力气支撑着他向那人离去的方向爬了几步,想起了他的神色,又筋疲力竭地趴下来,心道: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