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老太太的孙女叫方佳宁,在周六早上准时到光园拜访。
杨惠卿看在老太太是公公乳母的分上,又实在拒绝不了一个老年人爱护孙女的心意,愿意好好教她,也特意早起了,陪季青林用了早饭又送他出门。
趁老太太看不到的时候,她和他提起这件事来。
她没想到季青林和方佳宁关系不错,他道:“佳宁啊,是个聪明的姑娘。”他摸摸她的头,“你既然答应了,就辛苦杨老师了。”他亲亲她的额头,跟她告别,“事办好了,爸爸欠你一个人情,好好利用。”
杨惠卿把他推上车,催促道:“快去吧。”
心想:谁是为着人情了?
方佳宁是个文文静静的姑娘,个子比杨惠卿稍微矮一点儿,梳着马尾辫,额前有乖乖的刘海,把小脸衬得更俏。
她的打扮也很简单,是不突兀、很日常的日系风格。这样穿起来满是学生气,让杨惠卿这个没接受过正规学校教育的人看着又高兴又羡慕,倒真的生出几分真心来。
她细心地问方佳宁喜欢吃什么,让人准备送到书房。
方佳宁安静地答话,嘴下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谢谢姐姐,我不挑食的。”
曲老太太也在一旁拍着孙女的手,和杨惠卿调笑:“她是来学习的,又不是来做大小姐的,惠卿你就别管她了。”
虽然这话有些怪,但杨惠卿也没当回事。
英语确实是早上学习效果才好,杨惠卿便不耽搁时间,把人带进了书房。昨天,她就特意在窗边准备了一张小书桌,那个位置既明亮又让人心情舒畅。
杨惠卿拿来一份《纽约时报》,说:“我这份报纸是和纽约同步更新的,你看了有好处,托福总爱考这些时事。”她圈了一篇美国总统的最新讲话,道,“你把这篇文章翻译成中文给我看一下。”她趴下身子大概扫了一眼,补充道,“嗯……有些词可能有难度,词典就在书柜里,自己拿。”
她的词典可能比包都多。
她脸上挂着骄傲却不自负的笑,还有对小妹妹满满的善意。她说话声音娇娇脆脆的,尾音婉转,让方佳宁都忍不住在心里学她说话的语气。明明她比自己大两岁,方佳宁却感觉她看着年龄比自己还小。
大概作为富贵人家的女儿,各种山珍海味吃着,用不完的护肤品往脸上抹着,让她们都长了一张显年龄小的脸。但她明明没上过正经学校,连国家认证的学历都没有,怎么在自己面前这般从容自若呢?她就好像一个真正的学者。
方佳宁觉得她满屋子的书都是端城贵女惯有的自我包装罢了。这样讲究的书房,又大又贵的书桌,满屋子搜罗来的书,都是她们必须配备的彰显身份的物品。
她来这儿是为了找杨惠卿学习的吗?她一个端大的英语专业在读生需要一个没正经文凭的人来教?
方佳宁真没把她当回事。
杨惠卿说的那篇报道,她昨天就听了直播好吗?她学习向来用功,心气又高,才不像那些只会涂脂抹粉、只知道往计算机院里钻的同学一样。她快速写完这篇讲话的中文版拿给杨惠卿看,却没想到杨惠卿给她指出了不少错处。
“这儿不是‘第四笔地产’,在这个短语里,这个单词是指‘阶层’,所以是‘第四阶层’的意思。现在新闻记者是‘第四阶层’,所以这个短语是指记者或新闻界。根据语境,这里指新闻界。”
杨惠卿说得慢,习惯性地圈圈画画,边说边写。
“这个单词不是‘工业行动’,它的意思是‘罢工’。”
“这个单词在第一句话里是指‘可商议的’,但在第二句话里是指‘可转让的’。”
她的发音自然又好听,一口正宗的牛津腔,倒像是在英国待久了的人,身上的贵气和优雅浑然天成。
方佳宁记起自己那位留学多年,年纪轻轻便当了副教授的口语老师也开玩笑说过:“如果你是一个亚洲人,讲的一口牛津腔,外国人会认为你是出身精贵且受过高等教育的;讲的一口伦敦腔,外国人会认为你有丰富的餐厅打工经验;讲的一口美式英语,他们会觉得你大概率是暴发户出身或是父辈早年偷渡出国的黑户口。”
方佳宁生出一股卑怯感来,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脸颈发烫。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大院里玩的时候遇见过金发碧眼的姐姐,听人说是杨家那位养病的大姑娘的家庭教师,说话和英国电影里的一样好听。
她的声线温柔,娓娓动听。流利的发音让方佳宁本引以为傲的学历和刚刚对她的不屑都像是笑话。
她的头越发低了,杨惠卿一直在观察她的神色,见状,猜测是自己指的错处多了,忙住了嘴,停下了本打算继续画叉的手。
算了,慢慢来,以后再找机会告诉她其他的错误。